离开余家,梁昭音坐船去扬城。
到时天色已晚,听莲蓬说邢兰云已睡下了。梁昭音不想打扰,本想在扬城铺先歇一晚,却见邢兰云屋里忽然明亮了。
莲蓬出来道:“四爷叫你在前堂等会,他一会来。”
“若是四爷累了,便算了。”梁昭音道,“也不是什么大事。”
“四爷叫你去你便去。”莲蓬一边打发梁昭音,一边回屋伺候邢兰云更衣。
梁昭音独自坐在前堂,趁蕊明去厨房倒水的空儿,四处打量了一遍。
前世她只来过扬城铺一次。扬城铺虽是大铺,屋舍气派,用料奢贵,但前堂绣坊人多手杂,乱成一片。
这次来虽然陈设简单不少,但也整洁许多。
可见邢兰云是费心了。
“四爷近来身子怎么样?”梁昭音问堂内伙计。
伙计具体不知,只道还不错,胡涂不常在铺上,大小事情都是四爷张罗,瞧着不像个病人。
邢兰云正走到堂外,听她这样问,忍不住将身上的披风拉紧了些。他是换了新衣来的,没什么药味,就怕梁昭音嗅到。
到门口,莲蓬才松开邢兰云,掀开帘子。
“春绣宴如何?”邢兰云进门整了整长袍,到桌旁坐下,故作轻松地问,“听铺上几个小绣娘说,三姐出事了。”
“也不是什么大事。”梁昭音随他坐下。
“能逼得余长安下休书,还不是大事?”邢兰云朝左右看了一眼,叫莲蓬带人下去,只留他和梁昭音二人。
待人走后,邢兰云才又道:“三姐出阁前,大哥就同她嘱咐过双飞扇面绣的事。他们惦记母亲的手艺这么多年,不会轻易放下。三姐必是在余家知道了些什么,所以才大张旗鼓地办春绣宴。那秘密就在肖掌柜身上。”
梁昭音点点头,将白日发生的事一五一十告诉他。
“我听余老爷说自扬城铺出事以来,给余家的绣品迟迟未送过去?”梁昭音问。
“先前的账目上每月确有一笔来路不明的进账,我查不出,现在看应当就是卖给余家的绣品。”邢兰云兀自思考起来,“这事扬城铺上下都不知内情,父亲叫我接手扬城铺的时候也没提,想来是大哥背着父亲偷偷做的。”
“原是这样。”梁昭音忍不住倒吸一口凉气。一旦现在扬城铺运绣品给余家,大爷抓到证据,再去邢苗硕面前告状,事情就难办了。
“所以说,即便现在知道了,给余家的这批绣品也暂送不得。得想个办法将事情翻到明面上来。偏偏父亲不是那么好开口的人……”邢兰云叹了口气,实在没忍住,背身咳起来。
“蕊明,水!”梁昭音起身帮邢兰云顺气。
蕊明端着水小跑着进来了,莲蓬也来,瞧着脸色不太好。
“爷,要不先歇下,明早再说。”莲蓬问。
邢兰云摇摇头,接过蕊明手里的水抿了一小口,只将声音压低了些又道:“外面人都说余家与邢家交好,如今又成了亲家,生意上有来往是再正常不过的事。可父亲眼高于天,是不会允许旁人与他比肩的。我母亲就是先例。高家倒了以后,又是余家。若非看在顾侯爷的面子上,怕也早和高家一个下场了。暗中接济余家的铺子,邢家捞不到好处,父亲定然不悦。”
这些梁昭音前世早听人说过,可自邢兰云口中还是第一次听。他素来心思深沉,不喜与外人多说,也不知怎的突然将心里话道与她。
“既然四爷早看明白了,却迟迟没动手,可是没想到好办法?”梁昭音问。
“先前确实没什么办法,但眼下不同了。”邢兰云唇角微抬,“多亏了你。”
梁昭音讶然一怔,“四爷莫不是说三姑娘的事?”
来时梁昭音还担心四爷怪她没在春绣宴上护住三姑娘的面子,现在看来是她想多了。
邢兰云看了看莲蓬,叫他先带蕊明出去了,这才对梁昭音道:“余长安迟早会离开三姐的,早些和离,对两家都好。父亲一直关心春绣宴的事,明日你随胡涂回趟邢宅吧,只管一五一十地说,剩下的,交给我。”
他肯这样说,定是计划好了。
梁昭音点点头,只一点犹豫道:“昭音还有一事想求四爷。”
邢兰云从未见她这般吞吐,忍不住问:“什么?”
“这事不论四爷怎么做,千万别惊动余家那位世子爷就好。”梁昭音抬眸片刻,又将目光避开了,生怕被邢兰云看破端倪。
明日便是顾金尧自己定下的三日之期了。梁昭音虽未当真,但难保顾金尧不会做什么。他聪明,鬼点子多,若论阴谋诡计,梁昭音自认不如他。所以才要防着些。
邢兰云蹙眉细忖了片刻,没多问,只道了一声“好”。
夜深人静,梁昭音已歇下了。邢兰云还立在院子里,盯着梁昭音那屋静静地看,就同往日在邢宅清绣居一般。
莲蓬提着灯笼过来劝人回屋,劝了许久邢兰云才挪了步,临进屋忽然嘱咐他:“你去查查看,顾金尧此番来南宁到底做什么?”
……
翌日清晨,梁昭音同蕊明启程去梅山,和胡涂在梅山脚下会合。
今儿六爷房里的温晔轮值查班,正巧转到大门口,瞧见梁昭音,吓了一大跳,揉揉惺忪的眼,确认没看错,这才跑过去,愣了半晌,惊得说不出话。
梁昭音拉过她的手朝里走,“怎得,我这才走了多久,就不认得我了?”
“不,不是……你没事就好。可算白日回来一趟了,上回鼓袖说你回来,我连个人影都没见着。”温晔呵呵笑着,忍不住打量起梁昭音。
紫苑夹袄玄青垂裙,外罩黛色披风,确是和先前大不一样了。
“不愧是春绣宴主过事的绣娘了……”温晔刚夸了半句,就听到前头有人唤“昭音”。
几人一抬头,见识乐恬过来了。
“今儿真热闹,一会子四爷也过来。邱叔带人去码头了,大爷叫我来接梁姑娘和胡掌柜。”乐恬边说边过来,叫人接下昭音的披风,江上都打湿了,贴身不舒服。
梁昭音笑笑,“不劳姐姐费心,有蕊明帮我拿就行。”说着将披风递给了蕊明。“蕊明如今是我丫头了。”
乐恬“哦”了一声,心里也不知怎得有些不是滋味。蕊明是她丫鬟不是今儿才知道,她那身衣服也不是新做的,明明春绣宴都见过的。可那会不气,现在反倒气起来了。
“你既回来,三姑娘想必也到了?”梁昭音问。
乐恬稳了稳心情,陪笑到:“都在老爷那儿用晚饭呢。大爷问你们吃了没有,若是没有,先去团绣居那边用一点。”
胡涂最先惶恐起来,“大爷那儿的饭,我们怎么好用呢?”
“大爷既开口了,你们就别客气了。我们想有这福气还没有呢。”乐恬说着,正巧走到岔路口,开了团绣居那头的院门,拉住梁昭音道:“去吧。”
梁昭音看明白了,这是三姑娘和大爷串通好了,摆的鸿门宴。她这顿饭吃下去,邢兰茗一张巧嘴不定在老爷面前将事情翻成什么样。
胡涂还想着怎么同乐恬解释好。
梁昭音却没那闲工夫,松开乐恬的手,“我是四爷手下的绣娘,回来给老爷传话的,耽搁了,怕是不好跟老爷交代。大爷若有话说,不妨去跟老爷说。”说罢继续朝前走,叫蕊明跟快些。
乐恬被噎得没主意,只好回团绣居报信去。
不一会,梁昭音到延寿居,刚进院就听到一记茶壶落地的脆响。
小厮给开了屋门,里头邢苗硕正喘着粗气,指着那茶壶道:“捡出去扔了,留着碍眼。”
那话本是说给屋里下人的,可跪在地上的邢兰茗也没来由打了个寒战。
“老爷消消气,昭音来了。”岳筝一个劲朝梁昭音使眼色。
家丑不好外扬,邢苗硕的脾气敛了许多,屛退左右,只将梁昭音与胡涂留下。
例行汇报,无非查账和看绣品。偏偏今日邢苗硕看完海城铺近来的账目和绣品后,清了清嗓子,又将胡涂支了出去,转而问梁昭音:“你与我说句实话,三姑娘的事,是真是假?”
梁昭音装作忧心地点了点头,随即将春绣宴上的事好好说道了一番。
邢苗硕听着听着,渐渐面露难色。
“这事确是不小,外头传得沸沸扬扬,余家这休书,怕是迟早要过来。到时不但丢了三姑娘的面子,也丢了邢家的面子。老爷不如早做打算。”
“莫非你知道该如何?”邢苗硕狐疑看她。
“我不过是个绣娘,再说余家和邢家两家的大事,旁人不好插手,还不如老爷直接去问问余老爷的意思。”
邢苗硕沉思一会,没立刻答应,只是待梁昭音走后,左思右想了半晌,还是差人给余家去了一封信。
谁知信差刚赶到余家,正巧见衙役往余家铺子外贴封条,余宅大门也关了。
邢苗硕不信邪,同那信差一道,亲自去余家瞧了一番,果不其然。再同县衙一打听,原是余家绣铺上查出了一批假货。
邢苗硕前些日子还担心扬城铺出事的亏空一时半会补不回来,现下余家的铺子也出了事,可算是天大的好事。
回到邢家,邢苗硕吩咐厨房好好做了一顿全福宴,鸡鸭鱼肉样样齐全。岳筝陪他用饭,见他满脸喜色,实在忍不住疑惑问他:“三姑娘的事如何了?”
邢苗硕一边啃鸭腿,一边道:“余家自顾不暇,哪儿有心思管休书的事?再说了,余家总共就那么两间半铺面,一倒倒一半,这个节骨眼,他肯跟咱们翻脸?”
“可这往后,三姑娘还是要在梅山立足的,余家的生意要是彻底倒了,可怎么好?”
邢苗硕啃了一半的鸭腿停在半空,大滴的油落在碗里。思忖片刻,朝旁边招了招手,“去问问兰葳,哪个铺子上有闲置的绣品,明早上往余家送点去。大张旗鼓地送。”
如此一来,邢家赚了个好口碑,也赚了余家的人情,余家再怎么记恨,也不至于将这门姻亲断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