夕阳西下。
云笙一个人坐山坡上,眺望着远处,蒋桓走了过来。
“六娘。”
云笙转过头,见远处偌大的金乌砸到婆娑的树杆之上,被分隔出带状的糖心,而蒋桓清冷眉眼恰笼在其内,略带着几分忧愁。
她不由想起那夜初入蒋府时的光景,当时男子周身肃冷、威压逼人,嘴里吐出的话更是压得她喘不过气。
可大约是经历了这许多变故,如今的蒋桓看着却似变了一个人。烟笼星眸,盈盈一双水珠,望着她时含情脉脉、溢着说不清道不明的复杂情愫。
“虽说青州卫现在已经重新回到你手中,但毕竟你还没在众人面前露过面,还是小心为上,先进营帐吧!”
云笙点了点头,却没起身,“陈牧和霍一舟呢?”
“他们二人正被你的人护送着,在来的路上了。算时辰也快到了。”
云笙嗯了一声,“我已命人飞鸽传书,命邱良全速前进,最多再有十日,这西凉人便没什么可怕了。”
蒋桓点点头,又问起另一事,“听下面的人说,你半个时辰前派了不少心腹分往西凉和北渊,可是为了调查慕容业的身世?”
云笙点点头。
“去西凉我明白,可往北地.....你觉得北面会有人知道他小时候的事?”
云笙道:“这慕容业与陆楷瑞勾连日久,他又对霍长陵早有求娶之意,想来在北地定是图谋甚久。”
一个人如果自小到大在自己生存的环境中压抑伪装太久,反倒会在新的环境中有所释放。那么西凉查不出来的,说不定反而北渊能查出些蛛丝马迹来。
蒋桓明白了,“那便令人快马加鞭,昼夜不停,争取尽快在休门兵面前戳破慕容业的身份。”
云笙:“烛天雄的心腹呢?”
蒋桓道:“被清理得差不多了。只是这军中还有许多他从明月湾带出来的人,这些人跟着他当日为匪,也只是为了讨口饭吃.....”
云笙明白他的意思,“现在烛天雄已死,只要他们肯真心归顺与我,我自然不会真要他们性命。”
这下蒋桓便放心了。
云笙发现经过这么多事,蒋桓内心其实一点没变,还是看似酷穆,却依然会为了区区几个兵卒而忧心前景。
其实无需他操心,她也没想赶尽杀绝,她的本意是震慑,既然这些人早真正与青州卫合为了一体,那么只要共同的目标相同,大家也越来越好,她不信这些人当真能永远对烛天雄忠贞。
再者,现在正是与各方势力周旋作战之时,这剩下的几千人虽不多,但也总归是门助力。
蒋桓见她没有要走的打算,索性也坐了下来,“接下来你有什么打算?是继续攻打上京,还是想法设法带着青州卫离开此地?”
云笙没有回过头看他,只望着远处田埂,眼中明灭,也不知在想些什么。
缓声道:“你觉得今日就算青州卫退兵,这上京城就保住了?”
她知道蒋桓其实对上京,对那些勋贵,甚至明熙和那几个皇子都是有感情的,但她心里更清楚,她给过上京机会,是那些人不信她,一听说青州卫起兵,连派人调查一下都没有,匆匆遣人镇压。
她在北地为了大邺出生入死,根本没人在乎过她的死活。
“西凉人和休门大军两方夹击,明熙撑不了多久。”她接着道。
这是事实,上京城内外早传遍了,明熙帝重病在身,怕是坚持不了多久了。太子早先谋逆,连同白家也已经被连根拔起,上京如今能提刀上阵的都没几个。
蒋桓自然明白,叹道:“现在西域和北渊边境各有动作,即便今日上京之困解了,也根本没有多余的兵力再去支撑起这摇摇欲坠的皇朝。”
云笙见他心里早有准备,也松了口气,“你明白便好。”
转过头来,看着他平静道:“这些年东躲西藏的日子我也过够了,这接下来的日子,我想自己做主。你呢?有什么打算?”
蒋桓有些犹豫,他很想说,实则,他对未来打算只有云笙一人,可他不敢。
他清楚知道,他的女孩不是个会轻易原谅的性子。
他看了云笙一眼,在云笙看过来与他对视之前,突然迅速别过头去。
故作轻松道:“孤家寡人一个,去哪都无所谓。可能会留在上京吧!也可能回东海,更或者云游天下,都不一定呢!”
云笙听罢,张了张嘴。
她心头忽然升起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别扭情绪来,像是沉闷了许久的午后,雨一直下不来,让人急得摧心挠肝,可偏什么也不能做。
许久后她笑了笑,终究什么都没说。
翌日。
云笙很早便在蒋桓护卫下悄摸回了陆清漓原先的帐子。同她料想的一样,誓师大会进行到一半,慕容业派人过来请她。
她早提前戴好了面纱,从帐中出来,朝引路人道:“烦请带路。”
到了三军阵前,只见绵延兵员次第不绝,大家伙士气高涨,如涨潮的阔江一般。
又一番动员后,众兵士见慕容业过来牵起了云笙的手,不由地都伸直了脖子来看,开始猜测这几日军中的传言。
“看来传言都是真的,三王子和陆大人当真都是前朝后裔。”
“看来是了,那么嫡支庶支的说法想来也是真的了。陆大人当日之所以匆忙跟着休门起兵,想来定是用自己一手建立起来的青州卫扶持三殿下了。”
这话其实休门和西凉兵中传了不少日子,但慕容业有心瞒着青州卫,所以这青州卫里的士兵大多不知道。
当日只知道跟着他们家大人有肉吃有钱拿,后来隐约传出大人是前朝皇室后人的说辞,他们当时还挺高兴的,觉得既然反了,说不定将来能混个从龙之功,哪成想这又冒出个嫡支庶支的说辞。
青州卫中自然大家伙都不太高兴。
只听慕容业说到,“不错,这些日子大家听到的传言都是真的,本王与陆大人的确同出一脉。”
这句话一出,青州卫兵卒的眼睛全部落到了云笙身上。
慕容业故作谦逊,转过身上前牵云笙,陪她走到方阵前接着道:“表妹,时值收复山河之际,你我兄妹二人还需通力合作,表兄在此谢过了.....”
云笙知道,这人上赶着和她演兄妹情深,无非是演给青州卫的将士们看的,这正中她的下怀。她索性当着大军的面直接摘了面纱。
笑眯眯回握住了慕容业的手,捏紧了道:“这个自然,我自当倾尽全力,专心扶持兄长,还望兄长莫要嫌弃我粗笨才好。”
慕容业刚开始没反应过来,愣了一下后突然猛的一下弹起,直接掐住了云笙右臂。
因隔得远,慕容业又有心遮掩,大军并未察觉到任何异常,只是三军最前面的那些人都有些疑惑,不知这二人脸色为什么都突然变得有些古怪。
蒋桓挨得最近,他今日一身兵卒行头,特意混在了队伍最前,要不是云笙使眼色,他手里的袖箭早飞了出去,只是这样一来,难免引起军队暴乱。
而另一边宋辰安脸色已经不能用难看来形容了。
他早看清了云笙的脸,先是一阵莫名的喜悦,紧接着注意到了她目下处境后,又突然一阵紧张。
这在场的所有人中,他最应该注意慕容业的一举一动,可如今他竟将全部心思都放到了云笙身上,看着她因疼痛而蹙起的眉峦,心上针扎似得紧了紧。
她还活着,她真的还活着。他激动地想,他就知道,这丫头不会这般轻易丧命。
宋辰安心上百转千回,竟生出些想一掌朝着慕容业劈下去的冲动来。
而他身旁的彭鹤同样认出了云笙,他跟着心焦之时,总算还有些理智。
紧紧抓着宋辰安低声道:“此刻不是救她的最好时机。”
这么多人看着,若是宋辰安为了她陆云笙和自己主子动了手,那他也不必活了。
宋辰安自然明白这个道理,可不知为何,一想到丝毫不会武艺的云笙此刻正命悬一线,他便心如刀割。
“殿下。”他轻声唤慕容业,祈望他念着他多年来的效忠之心,能放云笙一把。
“好你个宋辰安,竟敢阴奉阳违。”慕容业怒火压抑到了极致,他转过头,压着声线,“你是不是早就知道,陆六娘根本没死。”
云笙才不管二人的眉眼官司,她这一年多来勤练武艺,也不是白练的,况且她在来之前也早设想过今日场上情景。
因为有过预设,这动作是既迅捷又狠厉,袖中的刀刃一翻,便轻松破开了慕容业覆在她右臂上的手,紧接着握着刀柄的手腕一转,银白色的刀尖便朝二人中间刺了过去。
慕容业被逼得退了一步。
她的身手不可能真的伤到慕容业这种自小便习武的武人,只不过是给了自己一个缓冲。
正是这一眨眼的缓冲,蒋桓已经冲到了她的身前。
长剑一抬,抵在了二人中间。
云笙也不废话,直接朝慕容业身后一指,“表兄看看后面是什么。”
慕容业下意识回头,见两兵卒一左一右架着个妇人踉跄走来。
这妇人四十出头,容颜未老,貌美非常,不是赵雪又能是谁。
“娘。”慕容业紧张向前迈了一步。
他刚想继续上前,很快注意到赵雪两边袖口中若隐若现的银光。
他意识到今日自己是被云笙算计了。
若他今日不顾赵雪安危,强取云笙性命,莫说青州卫答不答应,也会寒了隐在西凉人中那些大夏族人的心,可若不杀云笙,便等同于公开承认了她的身份,让青州卫重新回到她的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