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玉慈从昏睡中睁开眼。
四周漆黑一片,只有墙上的最高处有一扇很小的窗户,勉强照进一缕微弱的阳光。
身处潮湿阴暗的地牢里,宋玉慈已经一天滴水未进,这会儿喉咙疼得厉害,发不出一点声音来。
缓了许久,她终于想起来发生了什么。
祭天大典上,有辽族刺客刺伤了皇帝李文朗。被捕后,这刺客一口咬定自己受靖北侯萧家指使,来取李文朗的项上人头。
萧家正是宋玉慈的夫家,而她的丈夫萧云策,就是那个被扣上谋逆罪名的倒霉鬼。
想到萧云策,宋玉慈扯起嘴角,无声地笑了笑。
一个傻子。
四肢酸痛得厉害,她稍微活动了下手腕,铁链摩擦的刺耳声让她忍不住瑟缩了一下。
作为靖北侯世子妃,宋玉慈自然难逃一死。
可怜她倥偬半生,最后竟然无一人可托付。
她想起了那个自己追随许久的璟王李玄望。
十六岁时,她遇见了李玄望,一见钟情。
自此她便成了李玄望怎么甩也甩不掉的小尾巴,心甘情愿被他利用,做他夺取皇位的一把刀。
不过这持刀人十分心狠,如今宋玉慈落得如此地步,他竟然不为她求情,反而高高挂起,作壁上观。
毕竟他一心都系在自己的表妹秦若姝身上。
想到秦若姝,宋玉慈心中涌起滔天的恨。
如果没有她,自己早就是璟王妃了,轮得到秦若姝一个小门小户的女儿踩在她头上耀武扬威吗?
宋玉慈咬牙切齿地想,恨不得生吞了秦若姝。
可惜她只能遵旨,嫁给一个从来没见过面的武夫萧云策。
一个不懂风情,不通人性的武夫。
结婚之后,他们从未同床共枕,一天里见不了几次面,更是连话都很少说。
成亲之初,萧云策还想办法变着花样地讨她欢心,可惜宋玉慈满心满眼都是李玄望,根本不把他的真心放在眼里。
现在想想也真是讽刺,当初萧家落难,萧云策还拿了不少财宝让宋玉慈逃跑。
只可惜她刚跑到京城郊外,就被禁军抓了回来关进大牢里。
如今已是入狱的第五天,不知道那个傻子怎么样了。
宋玉慈盯着黑暗的牢房,缓缓闭上了眼。
她爱的,穷尽一生都没有获得他的垂青。
而爱她的,早就因为她的冷漠而退却千里之外,不敢靠近。
她这一生,真是可悲。
宋玉慈自嘲地笑了笑。
牢房外有脚步声,不知是什么人正在向这里靠近。
他停下了,停在了宋玉慈的牢房外面。
宋玉慈懒懒抬眼,打量着外面的这位“不速之客”。
“不知道是哪位大人大驾光临,要来嘲笑我这个小女子?”
她沙哑的嗓音听起来不像是个二十三岁的年轻女子,更像个年过七旬的老妪。
来人十分神秘,脸上带着个面具,看来不想让宋玉慈看见他的脸。
宋玉慈觉得好笑:“我都是个将死之人了,大人还怕我死后将您的脸记住?”
面具人从鼻腔中挤出一声冷哼:“都要死了还说这么多废话?”
他刻意压低了声音,看来是非常不想让别人认出来。
哪怕这里只有宋玉慈和他的小厮而已。
面具人示意小厮打开牢房的铁门,接着走了进来。
他将一件东西扔在了地上。
“你夫君的遗物。”
小厮跟着进来了,手里提的灯刚好能照亮整个牢房。
宋玉慈看清了那个东西,是一枚洗得发旧的手帕,上面还沾了不少血迹。
血迹有些发黑,看来是几天前的了。
也就是说,萧云策几天前就死了?
不知为何,宋玉慈心里蓦地一疼。
她手脚并用,慢慢爬了几步,捡起那枚手帕。
恍惚间,她想起了手帕的由来。
那时候他们刚刚成亲,那一年秋天,官家在京城郊外的行宫里举行了一场马球赛。
马球赛结束后,宋玉慈想让李玄望吃醋,于是故意走到萧云策面前,亲昵地用手帕为他擦汗。
后来她嫌弃上面沾了萧云策的味道,干脆将手帕送给他了。
没想到他竟然将它一直带在身边,整整三年。
一遍遍的清洗,让原本藕粉色的手帕变成了浅淡的白色,上面的绣花甚至都开了线,但主人依旧舍不得扔掉。
再拿到鼻尖下闻闻,除了淡淡的血腥味外,还有一股若有似无的皂角香气。
宋玉慈记得,那是萧云策身上的味道。
他身上并没有军队士兵的那股汗臭味,也没有世家公子假装风雅的香气,只有清新好闻的皂角味。
一点也不刺鼻,让宋玉慈觉得十分舒心。
只是她再也闻不到这样的气味了。
脸颊上滑过两滴她自己都没意识到的泪水。
“原来你还会为了那个蠢货哭,”面具人似乎觉得十分新奇,“我以为你只喜欢李玄望呢。”
“好歹做了三年的夫妻,大人还不允许我为他哭一哭?”宋玉慈用有些脏污的手擦掉眼泪,吸了吸鼻子。
“大可不必现在就为他哭,”面具人笑了,“你们很快会再见面了。”
“我知道,萧家头上是谋逆的罪名,用不了多久就会满门抄斩了。”对于自己的下场,宋玉慈十分了解。
“知道就好。”面具人冷哼一声,转身走了出去。
“告诉狱卒,好好招待这位贵人,衣物饭菜可都不许亏待了她。”面具人边走,边吩咐身后的小厮。
铁门再度被关上,牢房里又是一片黑暗。
宋玉慈摸索着靠回墙边,将手帕攥在掌心。
萧云策啊萧云策,人若有来世,你可得遇到一个满心满眼都是你的女子,别再做那痴情的人了。
这话既是说给萧云策听的,也是说给她自己听的。
宋玉慈缓缓闭上眼,再度沉入梦乡。
她做了一个很长很长的梦,梦里她重活了一世,没有纠缠李玄望,而是和他联手戳穿了太子李玄鹤的真面目,最后她和萧云策相知相爱,厮守一生。
真是个美梦啊。
醒来后的宋玉慈盯着熟悉的牢房,忍不住感慨。
可惜是一场梦。
“吃饭了。”狱卒穿过窄小的铁门,将水和饭菜塞进来。
大概是得了面具人的嘱咐,今天的饭菜的确要丰盛许多。
饿了很久的宋玉慈再也没有大家闺秀的做派,急急忙忙爬到饭碗边,先端起水碗喝了个痛快。
接着,她拿起筷子,刚伸向美味可口的佳肴,心口处却传来一阵剧痛。
紧接着,一股腥甜涌上喉头,宋玉慈猛地一咳,鲜血顿时从口中喷出。
原来水里有毒。
宋玉慈的身体不受控制地歪倒在地上,眼前如走马灯般闪过从前的画面。
失去意识的最后一瞬,她仿佛看见萧云策正站在不远处,向她挥了挥手。
而她努力伸出手想要抓住他,可萧云策却越来越远,越来越遥不可及。
近在咫尺,却远如天涯海角。
她的手在半空中胡乱挥舞了几下,最后无力地砸在地上。
“娘子?娘子?”有道声音在耳畔由远及近,将宋玉慈从昏沉的睡梦中唤醒。
她迷茫地睁开眼,盯着木制的床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大夫大夫!您快看看,我娘子醒了!”有个人兴奋地大喊,吵得宋玉慈有些头疼。
不过她的头本来就很疼,或许不是被吵的,而是她生病了。
花白胡子的大夫替宋玉慈把过脉,接着扭头对床边的人说:“将军放心,夫人只是受凉了才发起高热,如今高热已经退了不少,只消再服上一剂药就好了。”
“那就好。”床边的人松了一口气,接着起身将大夫送了出去。
“娘子?还难受吗?”他重新坐回床边,伸手摸了摸宋玉慈的额头。
宋玉慈摇了摇头:“不难受了。”
原来方才的一切都是一场梦 只是太过真实,让她以为自己已经死在了大牢里。
宋玉慈看着一脸担心的萧云策,安慰地笑了笑:“真的没事,大夫不是都说了吗?再吃些药就好了。”
萧云策还是有些自责,紧紧攥住宋玉慈的手不放:“都怪我,昨日出去赏雪,就该将那件貂绒大氅带上的。”
“好啦,”宋玉慈柔声去哄他,“也是我昨日贪玩,非拉着你打雪仗。”
萧云策弯下腰,在宋玉慈的额头上亲了亲:“我今夜就守着娘子,一会儿喝了药,娘子再睡一会儿。”
“好。”宋玉慈甜甜一笑,也轻轻牵住萧云策的指尖。
第二日她果然好了,只是偶尔还有些咳嗽,除此以外便没什么不适了。
京城今年的雪格外多,宋玉慈还想外出,却被萧云策下了禁令,只能待在屋子里。
他一大早便去上朝了,临走时还专门嘱咐商枝,让她好好盯着夫人,不准夫人去屋子外面,免得又着凉。
于是宋玉慈只好乖乖待在屋子里,透过半开的窗子看外面的景色。
她看着满天纷飞的雪,忽然觉得人生也不过如此。
“娘子!我回来了!”
下了早朝的萧云策冒雪跑进来,还来不及抖落身上的雪,就迫不及待地从怀里掏出一个油纸袋。
他像是献宝似的将油纸袋递给宋玉慈:“回来的路上遇见了烤蜜薯的小摊,我知道你爱吃甜的,特地买了个大的!”
就在这一刻,宋玉慈觉得,有个能相知相爱,相伴一生的人,她已经很知足了。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