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Friedrich到来后的几天里,向小南大部分时间都在睡觉。
浑浑噩噩伴着连绵不断的乱梦,虚无的鬼影趴在她的床头,伸出长长的指甲拨弄她的发梢。
她想要避开,却根本控制不了自己的身体,四肢如同吸饱了冷水的海绵,拽着她不停地下坠,下坠,然后猛地惊醒。
遮光的窗帘挡住了大部分自然光,时间在这个房间里彷佛失去了意义,有时她觉得自己睡了很久,可床头的小夜灯才走过十分钟。很偶尔的时候,梦里什么也没有,她久违地感受到平静,却又被顾景行硬生生喊醒,吞药一样吞下根本尝不出味道的营养餐。
遮光的窗帘被拉开一条细缝,向小南在昏暗的房间里呆的久了,下意识抬手挡住光,连眼睛也不愿意睁开。
顾景行连忙把窗帘重新拉上,转而打开柔和的夜灯,又动作麻利地从小推车上端菜。
椰子鸡,蜜汁排骨,金汤柠檬鱼,还有一小碟虾仁时蔬,都是清淡营养的家常菜,热气氤氲,香气勾人。
筷子被递到手里,向小南面无表情地往嘴里送饭,顾景行有点高兴,一边替她夹菜一边在嘴里念叨:“老马刚送了两筐螃蟹过来,晚上我们就是百蟹面好不……”
“哐当!“
向小南突然毫无征兆掀了桌子。
青瓷碗碟砸在木地板上,发出清脆的声响。
饭菜摔了一地,连不远处的床尾都没能幸免,屋内瞬间一片狼藉。
“小南你别动,小心地上的碎瓷片。”顾景行愣了一瞬后很快反应过来,赶紧带着向小南换了个房间。
这栋别墅常驻人口就两个,其他客房虽也有人定期打扫,但到底没怎么住过人,顾景行犹豫了一瞬,最终将人带到自己的卧室。
Friedrich说过,停药后变化无常的起伏情绪是正常现象,顾景行仔细观察了一会儿,见小南掀了桌子后还挺平静的,心底忍不住嘀咕Friedrich到底靠不靠谱。
向小南衣服上也被溅到一滴油渍,她有些难以忍受,进屋后直奔浴室。
趁着这空袭,顾景行赶紧通知人收拾屋子,想起这两天向小南难得清醒的时候都抱着笔记本不离手,又不放心,急急忙重新回了隔壁。
那叠彩色便利贴就放在笔记本上,顾景行顺手一起拿了,又去了厨房重新点菜,然后才开始偷偷摸摸给Friedrich打电话询问情况。
这一通折腾下来,等他再回到卧室,向小南已经洗完澡,靠在沙发上睡着了。
顾景行知道那是药物的副作用。小南的所有药几乎都停了,只剩下一种Friedrich实验室里研发的新药,治疗效果不错,唯一的副作用就是嗜睡。
向小南在吹风机的嗡嗡声中醒来。
她的头发又长又密,顾景行一手抱着她,另一只手生疏地给她吹头发。
向小南醒了,却没有动,她安静的靠在顾景行怀里,直到吹风机声音停下,她才轻声开口:“翟书的故事写的很烂。”
顾景行没见过那个故事,他斟酌许久,不确定地试探着开口:“那我让他再改改?”
听到这话的小南转头瞥了他一眼,眼底颇有些无语。
顾景行连忙补救:“不过能被当作礼物送出来,这大概已经是他最好的水平了,再改也好不到哪里去。小南你喜欢什么故事?我找人来写,当然比不上你写的,但肯定比那个小记者的强多了。”
向小南原本情绪有些糟,这会儿听着顾景行傻乎乎说话,那些灰色的阴郁的念头像是突然被戳破了一个小口,不着痕迹地从她身体里流淌出去。
她终于能够为刚刚掀桌的举动道歉。
那种无法自控的发泄和暴力是她最厌恶的东西,而她自己却也在激素和病变的控制下,逐渐变成她最厌恶的人。
独自消化这种厌恶真的很难,就像是被迫吞下棱角尖锐的石头,哽在喉咙里,只能用柔软的血肉一点一点去适应,去磨平。
唯一站在她面前的人却什么也不懂。
顾景行是真的不懂,不就是摔了几个盘子几个菜,这有什么值得道歉的,小南如果能想摔,他现在立刻就去挑摔起来声音最清脆最动听的汝窑瓷。
这样其实是不对的。
向小南研究过不少理论和案例,知道对于发病期的病人,一味的纵然和放任是很错误的做法。她知道很多科学的、权威的、被无数人验证过的正确方式,但此刻,她决定抛开她所学的一切,她要说一点能让顾景行开心的话。
“晚上就吃百蟹面吧。”
让顾景行高兴真的很容易,随后向小南打开笔记本开始打字,还能听到顾景行在开视屏会议的时候,假公济私,高度表扬了马前越同志的送蟹行为。
这导致之后很长一段时间,厨房里到处都是张牙舞爪的黄油蟹。
《寻骨》的新章写的不算顺利,向小南每天睡得时间久,醒来昏昏沉沉对着电脑屏幕,敲下的每一个字都显得犹豫而不确定。
虚虚实实难辨真假的赵金西篇将这本小说的把这本小说顶到了前所未有的热度,无数人带着八卦又猎奇的心,将目光投向第四卷——《死神的垂青》。
这个故事主角是住在深山中的秦涟,因为即将动工的生态旅游开发,她被迫重新回到人群。
怪事却接踵而至。
秦涟身边的人一个接一个离奇死亡,从她打工的便利店同事,到热心的邻居大妈。
下着大雨的深夜,从警局出来的秦涟蹲在空无一人的马路边,终于忍不住崩溃大哭。
她不记得自己哭了多久,雨好像在一瞬间停了,一包印着黄色小狗的纸巾突然出现在她眼前。
“汪!汪汪!”
秦涟哭的泪眼朦胧,隐约看到一只被人抱在怀里的雪纳瑞,正歪着头好奇地盯着自己。
它的主人是个很温柔的姐姐,见她一个人在深夜痛哭,也没问原因,只是托她帮忙照看一会儿狗狗,然后撑着伞去便利店买了一杯热气腾腾的关东煮,递给她。
秦涟没有接,她想起那两具躺在白布下的冰冷的尸体,连抬头都不敢,含糊地道了一声谢,扭头冲进雨幕。
那条雪纳瑞在身后小小声叫,秦涟狠下心没有回头,一口气跑回出租屋,将自己死死锁在屋里。
次日一早,秦涟再次接到警局的电话。
雪纳瑞的主人死了。
破万里就是在此刻出现,因为她第一次在一个活人身上,看到了飘散的香气浓烈的灵魂。
她主动现身,告诉正在磨刀的秦涟,这一桩又一桩的离奇死亡,不是诅咒,而是来自死神的垂青。
书房里正捧着手机追更的顾景行看到这里突然心里一颤,立刻拨通了Friedrich的电话:“小南写的这个死神是什么意思?我怎么觉得有点不对劲?你的药到底有没有用?”
Friedrich大半夜被金主的连珠炮轰也不恼,尽职尽责安抚道:“顾,别紧张,我告诉过你,这次小南的情况很乐观,新药也很有效,一切都在往好的方向转变,来,放轻松。”
顾景行都快对“乐观”两个字有心理阴影了。是,这一次是小南主动联系Friedrich,如实坦白自己的情况,积极配合治疗,可这样根本不够,Friedrich这个庸医到底知不知道小南的病根在小北,在方婕,在她愧疚和自罚的枷锁!
“我当然知道,顾,别着急。小南身边最重要的人接连离世,在墨敬香的有意诱导下,小南因为自责,在心理上背负了极大的压力。这一次她情况突然恶化,是因为你的车祸,再一次差点失去重要之人将她重新拉回噩梦,上帝保佑,你没事,顾,你要明白,你要好好活着,你是小南在这个世界的一个锚点。”
Friedrich口若悬河,但顾景行知道不是,他不是锚点,更不是小南决定接受治疗的勇气。从他醒来后小南的状态一直很糟,一度糟到了死亡的念头牢牢缠绕在她的脖颈。真正让她开始转变的,是那个被她吐槽很烂的故事。
顾景行又在心里嘀咕了一句庸医,但小南只信任这一个心理医生,他没办法,耐着性子又问了一遍:“死神到底是什么?你不是说这个篇章是小南内心的隐射,那这个死神代表了什么?”
“神为不可抗之力。”Friedrich一边在翻译软件里看小说,一边解释道,“秦涟的厄运来自于死神的垂青,她无法选择、无法避免、无处可躲,就如同遇上一场地震或海啸。顾,你真应该开心一点,小南在尝试走出那座自困的囚牢,如果我没猜错,这个故事的下一幕,应该是弑神。”
秦涟磨的那把刀,原本是打算切断自己的生命。但借助破万里的眼睛,她终于看到了高悬于自己头顶的巨大阴影,那是死神品尝灵魂留下的痕迹。
死神爱她痛苦的灵魂,所以她的倾慕、感激、喜爱,她所有正面的情感,都会变成致命的毒药。
被毒药收割的性命会成为养分,酿出最醇香最诱人的灵魂。
“死神也会死,对吗?”秦涟仔仔细细擦拭着手中的砍柴刀,“请告诉我,我该如何杀死一个死神。”
——《寻骨》卷四节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