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尘番外:旧岁不可知(上)
(一)
东君半靠在桃花树下打盹儿,忽然被人从远处丢了什么东西进怀里,一个激灵,醒了。
他随手拂落满身的落花,一抬眼就看见商林晚杵在他面前,双手叉腰。
雨师大人今日穿了身崭新的湖蓝袍子,腰侧一块琉璃美玉,烨然如神。时湛懒懒收回目光,捞起手旁的酒壶喝了一口:“打扮得跟孔雀似的,是打算上哪儿去开屏?”
商林晚吃了一惊,道:“你这人说话忒不讲道理,我是来给你践行的,左找右找不见你人影,没想到你老人家一个人在这儿清闲!”
听到“践行”二字,时湛目光总算清明了些。
商林晚欲言又止,最终重重叹了口气,道:“你这下凡一趟,前路莫测,也不知道什么时候能再回来。你手下那些仙官都担心坏了,你怎么还有闲心在这儿逍遥快活?”
“担心有什么用,再说了,这趟回人间,我愿意。”时湛一低头,颠了颠方才砸过来的小包袱,“就算是刀山火海,趟过去便是了;趟不过去,那也不是现在该想的事儿。”
“......况且,前路再如何莫测,也不会比她更加难过。”他说。
商林晚默然片刻:“我现在觉得,我前两日真情实感地担心了一宿,简直就是瞎操心,一点没必要。”
时湛哈哈笑起来,拍拍衣角站起来,眯着眼极目望去,只见晴阳暖树,桃花遍开。九天境清净一片,有阳光从枝丫的缝隙里洒落下来,却不染一片尘埃。
他将包袱随手一抛甩至肩上,漫不经心向前走了几步:“我瞧着,践行也不必大张旗鼓了。咱俩最后喝点儿酒、下一盘棋就成,何必惊动旁人?”
“什么?”
时湛转过身,笑道:“说不定我们在人间,还有再见的机会呢。”
(二)
“小姐又在看鸟儿了。”
“她都十来岁了,既不开口说话,平日里也从来不笑,呆里呆气的,这怕不是个傻子......”
深宅后院里的廊下站着两个嬷嬷,正不住地拿眼睛去瞟窗前一个小姑娘。
少女虽然年纪尚小,可隐约是个美人胚子。只是脸上带着浓厚的病气,整个人瘦削得只剩下一把骨头,真仿佛纸人一般。
嚼舌根子的两人并未压低音量,小女孩儿却置若罔闻,神情专注地盯着屋檐上的鸟儿看。
“难道真的是个傻的?”其中一人道,“老爷还肯认回这孩子,不放任她继续流浪,就已经是她天大的福分了。这丫头怕是在外头野惯了,一副犟骨头,讨人厌得很......”
“她可不是傻子。”另一人道,“我瞧着她试着逃跑的鬼点子可多了,不过是在咱们面前装疯卖傻罢了。”
“她是要替大小姐和亲去的,这近来是愈发不像样了。我瞧着还是像原来一样,断她一日的饮食,打二十大板罢。”
听到要挨打,少女脸上终于有了细微的波澜。
她飞快地撩起自己的衣袖,看了一眼胳膊上尚未消下去的红痕,不知想到了什么,又不作声了。
......
当天晚上,谢府的下人在二小姐的卧房底下找到了一条已然挖通的地道,直直通往府邸外的一处树林。
谢二娘的第十次逃跑最终以失败告终。
她被身材高大的家臣拎着衣领带到院中,像往常一样,挨了三十大板。
“还跑不跑?”
谢二娘死死咬着嘴唇,唇角流出一线鲜血,她却始终一言不发。嬷嬷见她这副模样就气不打一处来,挥挥手示意家臣下手再重些。
挨完板子,她后背一片血肉模糊,整个人几乎昏死过去,被两个家臣拖进了关禁闭用的后院废宅。
晕过去之前,她隐约听见嬷嬷志气高昂的声音:“关她个两三个月,每天除了送食物谁都别想进去。马上就出嫁了,我看她还敢不敢!”
这是要把她关到出嫁前夕的征兆。
她原先就还病着,三更半夜陡然发起高烧来。
谢二娘侧躺在地板上,连抬手摸摸额头的力气都没有了。混沌一片中她心想,大概这次她终于要一命呜呼了。
她原先只是个在市井流浪的小乞丐,从小到大风餐露宿,一路摸爬滚打竟然也长到了十岁的年纪。有一天她一觉醒来,忽然发现自己身边围了一圈衣着华贵的人,正居高临下地看着她。
谢二娘还以为自己招惹了哪家的贵人,正捉摸着怎么逃跑,却听身边那人的声音传来:“这就是老爷叫我们带回去的那小叫花子么?”
后来从下人口中得知,城东谢老爷几年前某日喝多了酒,误入了只是府上下人的她娘亲的房间,后来便有了她。她娘身体不好,生她时不幸过世,当家的夫人容不下她,于是悄悄派人将她丢了出去。
直到几年以后,一道圣旨叫谢家女儿去往西北苍南和亲。谢夫人舍不得女儿,这才和老爷商量,将在外流浪的谢二娘接了回来。
谢二娘就这么稀里糊涂成了谢家的二小姐。
她没有娘亲,不懂府上的规矩,笨手笨脚地总是做错事儿,从进府的第一日起就过上了寄人篱下的生活。不过畏手畏脚的她终归无人在意,对于府上的人而言,她只是金枝玉叶的大小姐的影子替身罢了。
谢二娘不懂人情世故,可也本能地知道,“和亲”并不是什么好词儿。
府上只有一个和她差不多年纪的小丫鬟和她关系好。谢二娘问她:“苍南是什么地方?”
小丫鬟咬着手指思考,半晌拧巴道:“听说苍南人野蛮得很,成天到晚就知道和猛兽老虎打交道,和亲去的姑娘,大多是要被关起来的。”
谢二娘先是悚然,继而又有点茫然。若是将姑娘关起来便是野蛮,那这府上岂不是都是野蛮人?
她躺在废宅的茅草地上,艰难地翻了个身。忽然感觉自己滚烫的额头一凉。
小女孩儿悚然一惊,对上了一双漂亮明亮的眼睛。自己面前正半跪着一个穿着青衫的少年,温凉的手抵在她额头上,见她睁眼,对她温和地笑了笑。
不知为什么,谢二娘觉得眼前的少年有点儿熟悉。
大概是从前流落市井的时候无意间见过一面吧。
她目不转睛盯着少年看,心想,他长得比她见过的所有男孩儿都要好看,怕不是她梦中碰见了神仙罢?
“你醒啦。”少年说。
谢二娘说:“你是神仙?”
少年笑起来:“我不是神仙,只是个穷郎中罢了,来给你疗伤的。”
郎中怎么会突然出现在这里?
而且,他两手空空,连个药箱都没有。
她脑子晕晕的弄不明白,但少年的手掌轻轻覆住了她的眼睛。好像有流水般的温暖划过全身,待她再睁开眼,满身的伤痕居然奇迹般地愈合了。
手上被突然塞了什么东西,谢二娘抬头一看,是一柄短刀。
谢二娘懵了。
“送你的礼物。下次有人欺负你,你就拿这个反击他。”
少年轻轻拍了拍她的头,站起身来:“好了,郎中的任务完成了,郎中该走咯。”
他还没走到门口,忽然感觉腿上一沉。低头一看,谢二娘像个挂件一样扒拉着他的腿,正抬着头眼巴巴地看着他。
“怎么了?”
谢二娘张张嘴,却一时不知道说什么。也不知道怎么回事,她只是见他要走,就本能地想要他多留下一时半刻,现在人被她拖住了,她居然有点莫名的羞涩。
“我觉得,我身上的伤还没好。”她纠结半天,憋出一句话。
少年一愣,弯了弯眼睛:“你想再见到我?”
谢二娘点头如捣蒜,小声说:“我要在这儿待上两三个月,你能不能来陪陪我?”
少年露出思索的表情,谢二娘心头一紧。
但好在,他最后点了点头,道:“好。”
(三)
时湛猛地惊醒过来,只感到泰山压顶,心如鼓擂。他在半梦半醒中对上一双绿莹莹的眼睛,差点儿吓得背过气去。
他闭上眼睛缓了几秒,慢慢撑着坐起来,将趴在他胸口的猫掀下去,这才缓缓松一口气。
猫趴在床边幽怨地盯着他。
时湛抹了一把冷汗,赶在它喵喵叫出声之前披衣起身,蹑手蹑脚出了屋子,关门的时候往屋里看了一眼,见榻上的人还没醒,这才放心溜了出去。
初夏时节,时辰还早,徽州府微凉的露水还未散去,天边已经亮起了稀薄的微光。
他走到院子里给猫添上食物和水,猫终于满意地蹭了蹭他的脚踝,呼噜呼噜地埋头吃了起来。
时湛无言地看着地下这位害得自己梦到前尘往事的罪魁祸首,蹲下捏了捏猫的后脖颈:“你要不要听我讲故事?”
猫置若罔闻。
时湛已经自顾自唠叨开了:“那是什么时候的事儿......好像是阿召在人间的倒数第二世?”
“谢家的二娘,是个特别好的小姑娘。”时湛思索了一会儿,道,“那一世我找到她的时候,她已经十来岁了,马上就要出嫁了,在府上过着寄人篱下的日子。那条通往府外的地道,挖得特别好,我到现在还不明白她是怎么在那么多人眼皮子底下挖出那么一条地道的......什么时候一定要和阿召问问清楚......”
猫抬起头来看了时湛一眼,喵了一声。
“你是问我后来怎么样了么?”
时湛垂下眼睛,自顾自继续说:“那间屋子从外面被锁链栓着,门上都订了木板,寻常人根本没法进出。我每天晚上都去陪着她,悄悄从外头带些小零嘴小玩意儿给她,几日之后她告诉我,想要读书识字。”
谢二娘学得很快。
时湛从外面悄悄买了书带给她,她不敢留在身边,就每天晚上悄悄将字句抄录在小纸片上。两三个月的功夫,她已经能够记下大部分的字了,甚至书法也练得有模有样。
时湛说:“只是那一世,我最后没能和她告别。”
他最后没能见到她最后一面。
三个月之后,也是春深熏人的一个夜晚,时湛用法术溜进屋子,却发现屋里空无一人。
谢二娘跑了。
此时府上已经开始大张旗鼓准备她的婚事,距离她登上花轿只有不到五日的时候,谢二娘终于找到了机会,从谢府的后院墙上翻了出去。
待到第二日仆从找到她,人已经不见踪影了。
“她最后终于自由了。”时湛一边往猫的食盒里添了水,一边说,“她走之后我找了她很久,甚至连我,到最后也没找到她。”
“我猜,她应该是一个人四处游历去了。”
只是半年之后,时湛到达苍南城,在雪山下的一棵树下见到了一柄断裂的短刀。
有冷风拂过断刀刀柄,时湛将它收进袖中,站直极目远眺。
冷雾混合着炊烟笼罩天际,苍南的冬天就要来了。
......
时湛正在原地发怔,猫忽然叫了一声,向着房门的方向跑去。
时湛:“......喂!”
他抬起头来,正好看见谢召站在门口,随意拢了一把睡乱的头发,俯身将猫抱起来,然后看向他。
“时辰还早。”谢召说,“来陪我再补个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