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各人往净宣上写了什么,太子看了一夜,忽叫过宋子星问话。
初秋白日,东宫静静的。帘幔披垂,小内监也轻手轻脚,不敢发出一丝动静。
探花郎再出来时,已值黄昏。
有了藏金之地,并内人供状,丁相岸颇好办。没几日,便起出金帛,并逼出口供无数。
金银、口供抬到丁相前,他只是冷笑。
太子亲临衙堂,探花侍立。昔日首辅带枷伏跪,讷讷无言。
“认了吧,孤与父皇会给你个体面”,太子道。
丁相扭了扭头,白发苍苍,发如枯草,只是不说话。太子有些恼怒,顾及体面,咬咬牙,到底不肯叫人用刑。
便这么,一直僵持到中午。
东宫郎官来报,有事请太子回宫批示。太子拧拧眉,看一眼宋子星,目深如井:“你先看着吧,孤一会儿回来。”
“是”,宋子星应下。
就侧案用了茶饭,下头丁首辅仍一语不发。日头渐盛,明光照得地板发烫。宋子星强撑着精神,只是看他。
熬鹰似的,这一僵持,又至日头偏西。太子并未回来,他替君王处理政务日久,抽出几日亲审,已是极限。
宋子星并不指望于他,拿手默默按着眉角,咬牙调息。
外头忽有人报:“贺修撰,衙门口有个小僮,说是照顾您的伙计,给您送信来。”
宋子星皱皱眉,有些不明所以:“叫他进来”。
原来是天乙客栈专派来照顾他的小僮,他久侍候人的,极有眼色:“贺大人,早上有两个姑娘,说是您同乡,留了这封信过来辞行。”
宋子星一惊,他这几日早出晚归,与这僮仆鲜少见面。为妨引人注意,亦没往娇娇、慧芳那边去。
她们竟要走了么?大约虑及京中局势,亦不敢来见自己吧。
拆开信封,是娇娇的娟秀小字,果然言明,后日启程。
宋子星登时便有些心烦意乱,看着丁相,只是生气。勉强平复了心情,吩咐小僮:“你下去吧,我知道了。”
丁相却抬了眼,苍老的声音干涩嘶哑:“贺翰林,端得一副好相貌。”
宋子星登时便愣了,这般场景,如此身份,昔日首辅忽而夸起自己相貌。
他在京时,尚且不及弱冠。除考上解元出了会风头外,素来行事低调。父亲去世,家乡丁忧数载,进京赶考,又见不着丁首辅这般阁臣。
易容改装,素少谋面,他不该认得自己?
宋子星满心狐疑,想起父亲,又觉恨意焚身。
“便叫御史拿住了我的短儿也不怕,赵桦啊赵桦,数卷供状招认,你伙同丁首辅,谋害直臣,草菅人命。”
我父之死,亦出你手。
冰凉彻骨,八字自宋子星脑海中缓缓滑过。看向丁相的眼,亦带了森森寒气。
老迈罪臣,顶着满头蓬乱脏发,看着他,只是笑。良久,缓缓一句:“老夫当年登科,所中,也是探花。”
像火上浇了一盆冰水,宋子星不知为何,忽静下来。心里有些难言,酸酸涨涨,说不上什么滋味。
“给他倒杯水吧”,翰林阖了目,缓缓发话。
“是”,有衙差应下,拿粗瓷碗,倒了碗粗茶,递给丁相。
丁首辅从前哪喝过这个,如今这般境地,渴了一日,便遇见泥水,也只跟得了甘霖般。
“咳咳”,喝得太急,情绪一激之下,不免呛着。胡茬上花了几滴水,他有些惋惜,可碍于面子,到底不肯舔舐。
拿手碰了碰胡茬,仿佛渴望手能如树根般,吸取水汁。
衙役有些嫌弃地挪开,侍立在旁。宋子星平复好心情,又睁开眼。丁首辅看着他苍白瘦削的面颊,忽而有些叹息。
伸伸手,看看自己,昔日执玉管,断生杀,如今不过数日,竟只跟枯树皮似的。
春风得意马蹄疾,那般好年岁。①
“我认了”
久涸的土地得了一点儿滋润,忽焕发出一丝生机。虽然这生机是将他逼到绝处去,然而,绝处其实有机逢生。
如今,如此虚耗着,倒可能熬干躯体。
宋子星惊诧,缓缓起身。苍老的眸子注视着他,嘶哑的声音,忽问了个不相干的问题:“那两个女子,是你什么人?”
宋子星皱眉,满面疑惑。纠结一瞬,决定不回答他这个问题。沉静一会儿,叫过书吏:“拿供状,叫他画押吧。”
丁首辅并不痴缠,由着书吏拿供状过来,衙役按着自己的手画了押。举笔,颤颤巍巍写下名字。
像用尽全身力气,跌坐在地。
书吏拿了供状给宋子星看,宋子星正检视条文,并审阅那笔迹。
地上的丁首辅忽又开口,幽幽一声:“但愿你不像我。”
宋子星惊诧,眉头紧蹙。供状其实是太子同几位翰林所拟,避重就轻,摘除了司礼监,并宫里一些腌臜事儿。
肃清内闱,总要等太子登基。如今陛下垂暮,衰微之时,总不便将他身边几个人尽拔了去。
天家父子,总要为父亲,为皇家,留一丝颜面。
天边渐渐起了霞光,粉红色的,直像春日里的桃花。刑部衙厅里,探花又将目光移回供状上,罪臣望着霞光,地砖,不知在想什么。
天子拖着病体,于龙榻上勾了红。赵桦集市问斩,丁相赐毒酒全尸。赵氏夷三族,丁府男丁赐死,家产充公,女眷贬为庶人。
众人闻旨,皆道陛下还是念及丁相辅政之劳,到底肯给他一个体面。却不知,淮阳候府,悄悄失了丹书铁券。
九月,桂香混着凉风漫遍整个京城。秋雨阵阵,很快便冲掉了菜市口的血渍。
如墨黑夜,刑部大牢缓缓抬出一具尸首。月下,白衣女子使人缓缓接过,抬入棺木。
四十载风霜,四十年雨雪,昔日楼上看榜的贵女,娇容不再,华发暗生。
自幼娇宠,一朝择婿,淮阳候笑言:“咱家祖上功勋,丹书铁券。楠楠尽管嫁他,便登阁拜相,咱家门楣也不低过他的。”
满心憧憬,洞房花烛,他待她极尽温存,她只当如话本戏文里的小姐。终生有靠,得遇良婿。
这般俊彦,无双佳偶。
似乎,也是某个桂香秋日。他新升了官,伴友饮宴,至晚方归。她端了醒酒汤喂他,却听他喃喃一声:“青青”。
她只当他唤她“卿卿”,满面晕红。
却听他倏而补道:“青青,我好想你,你等等我。”
她登时便起了怀疑,他确实爱她穿青色,每见必要夸赞。她为同他更亲近些,也常穿这个给他看,甚至搁置了自己所爱粉衫。
“卿卿?青青?青青么,听着倒像个女孩儿名字。”
她放下杯盏看他,目光迷离里,他抓住她的手:“青青,我去找你,你等等我。那潘家郎婿,怎会比我更好。”
如闻惊雷,她的心登时泡入寒凉秋雨。
“那潘家郎婿,怎会比我更好?”
她从没同什么潘家郎婿议过亲,这青青,想必是个女子了。
世代功勋,养女子不异于男儿。她没嫁人前,亦曾是骄傲女郎。协理家事,一手算盘打得铺里掌柜赞叹连连。
嫁人后,为怕他不喜这般女子,自己隐了锋芒,学着书里书生爱的温良闺秀模样。
原想着,夫妻恩爱,伉俪一生,怎么也值了。
不料,他酒后梦呓,心里记挂,口中唤的竟是:“青青”。
那是个怎样女子,竟好过她,叫他念念不忘?
贵女缓缓抽回玉手,唤进侍女,起身出门。雷霆手段,府中小厮、侍卫原就听她调遣。
从他家乡,旧友,一路查下去。终于,知道了,有个女子,闺名确唤“青青”。
侍卫送来的画像上,那女子并不极美。只是有股清艳气质,像山里开的幽兰。寂寂袅袅,叫人无法忘怀。
已得牡丹,仍念兰花,丁郎不知长得怎样心肠。
听闻,当年是他先应了她父亲提亲,那女子听后悲愤数日,转嫁他人。
那他,到底如何作想?
再查下去,事情渐渐浮出水面。他中举前,竟有这样一段秘闻。那得他论罪的庞氏一门,原与他有旧,那庞家公子,入京时,曾奚落于他。
“便进了一甲,不过是个翰林。怎敌我薛家百年基业,徐氏有眼,怎肯叫女儿随你数年磋磨。”
儿时旧隙,少年争胜,一句话,叫他转了念头。应下侯府召婿,一心攀上青云。
那薛家女是个清醒的,痛苦几日,决然断情另嫁。
他听闻她另嫁后,又心有不甘,寻隙庞家,叫人几尽灭门。
话本里亦不肯写的旧情遗恨,桩桩旧怨,只是苦了她。
罢了,他既不曾爱她,她仍可做那个金枝贵女。叫他为家族之用,夺势固权。
从此,淮阳候府没了恩爱夫妻。只剩下丁大人与丁夫人,丁大人平步青云,淮阳候九族增辉,弹冠而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