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气静了一瞬。
少女的话轻遁,浅浅掸在日光里。
季褚望眉间起了丝弧度,沉静的目光微惑,目底逸映的褐玉珠光也陡然沉下来。
“哪个?”
盛衿雾的小喇叭碎了,两根食指指尖相触,点了点,随即又分开,胡乱比划着。
“就那个……”
他长眉凝重,起了层显而易见的霜晶,耐心询问:
“那个是什么?”
她垂然放下手,两眼盯着他俩的鞋尖,怅然出声:
“唐导是不是想潜规则我啊?临时换主角,这么好的特殊待遇,怎么办啊?”
“他是不是在给我示好啊?季褚望,你可要保护我......”
毕竟她在这里也只熟识他一个了。
听到这话,季褚望好笑地勾起一侧唇角。
从头到脚打量着眼前的愁思少女,遂尔点了点头。
“好。”
得到他的首肯,盛衿雾抬眼,便瞅到他目色里的戏谑。
她眉眼斜斜一瞪,便撅起粉唇。
“你笑什么?难道我不漂亮吗?”
季褚望俯低身,好看的瞳目倒映着叶影与少女。
凝赏了会儿,他收起流连百转的视线,缓缓道:
“美而自知,孺子可教。”
盛衿雾拂开面颊上的细软碎发,倨起尖俏的下巴,杏眼水光横溢,回击了句。
“你也漂亮,像个妖精。”
男人也不恼。
窗外荡开风,他的目底也随之漾起浮浮浅浅的绿浪。
那绿浪圈住少女。
也圈住他脑海里回溯的记忆。
“我记得有人说要当我和尚庙里的尼姑。”
听到他的话,轻红率先爬上了她的脸。
盛衿雾半敛起眼,不敢再看那双叶光流逸的浅瞳。
“尼姑就尼姑,反正我生是你和尚庙里的人,死也是你和尚庙里的鬼!”
男人的瞳光一怔。
倏而,他直起身来,脱口的嗓声透着初晨日光的底。
“放心,我会护好你。”
她如释重负地喘了口气,紧得发硬的双肩也骤时放松了下来。
“嗯!我们回片场吧。”
“嗯。”
话音落地,季褚望走出几步。
察觉身后的少女未跟上,他转过头,幽静的目光里带着轻询。
盛衿雾挥了挥手,嫣然一笑。
“你先走吧,我们要避嫌,万一被人拍到了,那可就不好解释了,毕竟我俩现在还在冷静期呢,你说对吧?”
“……”
难得见季褚望吃瘪的模样,她盯着他远去的身影,终是忍不住噗嗤笑出了声。
“哼!1:0,九九K.O.”
话音落地,不远处传来一道声音。
“您好。”
盛衿雾转身,一位戴着银框眼镜的年轻女士,挂着个宝蓝系带工作牌,正言笑晏晏走来。
“请问是淮博的盛衿雾小姐吗?”
“嗯,是的。”
“化妆师已经就位,请你跟我来。”
点了点头,盛衿雾跟上女士的脚步。
-
日头偏西,趁着化妆时间,盛衿雾拿着热乎乎的剧本,见缝插针地背着台词。
翻了一页,化妆师才打好底。
又背了一页,化妆师终于上眼妆。
刚闭上眼,忽然听到有人进来的窸窣声响。
直到那方冷香袭至鼻间,她才后知后觉来人是谁。
睁开一只化好的右眼,她惊愕道:“你怎么来了?”
季褚望屈弯手指,掸了掸台词本上莫须有的尘,说:“对台词。”
浅淡的蛾月眉翘起一端,盛衿雾微讶。
“你也有台词?”
“嗯。”
她伸脖瞅了瞅,没看见他本里的话,又问道:“你演哪个角色?”
“季蒙老先生。”
头顶的话语轻飘飘落下,盛衿雾惊得折掉了第三页的页码脚。
“男主角?!”
季褚望负手在背后,长眉悬上一丝浅浅的笑,反问:
“不行?”
“不是,你……”
这时,化好眼妆的化妆师伸手,轻轻扣着她的下巴,开始上唇妆。
盛衿雾把心底的话憋着,直到她的脸开始涂闪白的高光,她才腾出嘴,说:
“你真厉害,竟然带资进组把男主角也顶替了。”
感受到眉梢的毛刷一顿,盛衿雾对上化妆师慌乱的眼神,天真地眨了眨眼,佯装无辜的语气。
“化妆师姐姐,你长得这么漂亮,一定不会把这个秘密说出去吧?”
化妆师蘸了阴影盘的浅白,点头。
“放心,盛小姐,我有我的职业操守。”
“季褚望,你先背台词,等会我找你聊。”
“砰。”
化妆刷落地。
盛衿雾体贴捡起刷子,用指腹压了压,放在桌上又夸了句。
“化妆师姐姐,你这刷子好软好舒服,在哪儿买的?”
化妆师挤出一个标准的八颗牙齿笑。
“盛小姐,如果您需要,我等会把商铺地址写给您。”
“谢谢。”
少女月眉稍动,弯起唇,“请继续吧。”
“好。”
化妆师换了只高光刷,飞速瞥了眼默不作声的男人。
见他真听话坐去沙发上背台词,她屏住呼吸,手上的动作不停,心思却百转千回。
明明可以更快划好,但还是忍不住端量起眼前这位容颜姣丽的少女。
少女蛾月眉纤细,一对长圆杏仁眼斜缓带勾,鼻梁俏挺小巧。
胭红檀口唇形美好似樱桃,标准的古典美女长相。
和季先生果真是男才女貌,才子佳人。
单单用脸就能秒杀人间无数。
“盛小姐,我化好了,您和季先生慢慢聊,我先出去了。”
砰声利落传来,盛衿雾才坐去季褚望身边,好奇问:
“你为什么会来演?”
季褚望抖了抖剧本,俊逸的凤目也未抬一下。
“保护你,免于潜规则。”
听闻于此,盛衿雾一双圆眼生变成月牙。
俏灵俏灵的,浓成一片明晰的情意。
欲语还休之时,她嗓口只化成了两个字:“谢谢。”
他合上剧本,唇角轻动:“台词都记好了?”
“我背了三页,要不我们先对对?”
见季褚望点头,她放下剧本,正对着他,念出初遇的第一句台词。
“先生您好,这枚玉环是我的。”
“如何证明?”
听着这有模有样的语气,盛衿雾欣赏地看了他一眼,继而依着括号里的描写,做出低头娇羞的神情。
“它上面刻得是龙凤纹和云气纹,凤尾底部有青黄沁,你瞧瞧。”
“总算是找到它的主人了,小姐,我刚才并非是怀疑你。”
“我知道先生是对这枚玉环负责。”
盛衿雾做出个拿过的动作,继续说,“谢谢先生,您贵姓?”
“免贵姓季。”
“季先生,您也住这片儿吗?以前好像没见过您。”
季褚望微微笑着摇头。
“我今天是替我同学给一位小姐做家庭老师。”
“咦?是林家吗?”
盛衿雾抬眼,小心觑了眼,眼皮又飞快压下,“我说的是林怀国。”
“正是。”
“您就是徐正齐哥哥的同学?”
季褚望面上掠过一丝讶然。
“你是林映雪?”
“对,我就是林映雪。”
盛衿雾咬住下唇,抑住心里的喜,“季老师好。”
“不用拘束,林小姐,叫我季蒙就行。”
“父亲听见肯定会训我的,徐哥哥我都是私下这么唤他。”
“我和正齐年纪相仿,你私下也可唤我季哥哥。”
盛衿雾捏紧手,双颊微红。
低垂的杏眼全是欢喜雀跃的水光,似乎快要飘到月亮上去了。
“嗯……好的,季老……季哥哥。”
做了个停的手势,她忍不住问出心底的疑惑。
“诶,季褚望,你师祖对林小姐是不是一见钟情?”
季褚望的目光投过来,深沉似平静的江面,方才吐出一个字。
“是。”
盛衿雾翻了翻后两页的台词,蹙起眉又问:
“但好像这位林小姐有娃娃亲对象?”
正说着,又忽然瞄到八年这三字,她惊诧出声。
“她竟然等了季蒙老先生八年?!”
“嗯,她出国学医前,把那枚玉环当作定情信物赠给季老先生。”
“中途被订亲对象截回,两人没收到来信,都以为对方无此意,互相解开误会已是八年后。”
“啊?都怪那个娃娃亲对象。”
盛衿雾听得心怅然之际,猛地反应过来她少时那个还没着落的退婚对象。
听说也是淮京人,别哪天也像这讨厌的男二让她和季褚望产生误会,从此天涯相隔吧?
不行!她必须得催催家里的老父亲了。
身侧的少女一会儿叹气,一会儿强打振作。
季褚望静静凝着,薄唇微张,抹去话里的笑意,落在空气中仍是一团沉静。
“在想什么?”
心里有了件亏心事,盛衿雾拿高剧本,心虚挡住自己的脸。
“没……没没什么。”
正说着,杏眼一瞥,瞥到被亲脸颊这几个字。
愣了愣,她放低剧本,只露出一双迷惑的眼望着他。
“你要亲我?纪录片还能有这种戏份?”
“褚望!”
不等季褚望回答,门蓦地被人从外推开。
来人是个男人,中分纹理烫发在脑后扎了个大拇指长的小辫。
既有渗透出儒雅气质,也有几分艺术家特有的不羁。
季褚望侧眸,眸底含起清凝水光。
“唐轼。”
唐轼瞅见沙发上的少女,眉头高皱,指着她,语气不善。
“你先去换衣服。”
盛衿雾看了眼季褚望,道出个噢字,便不情不愿去了试衣室。
试衣室的门刚打开,刚刚那位挂着工作牌的女士拉着她到服装道具师前。
后者递过一件荼白旗袍,盛衿雾懵懂接过,问:
“第一场戏直接拍回国后?”
“不是,拍男主偷亲女主。”
话音坠入了耳,掉进了心尖,盛衿雾咬住唇边的笑,二话不说就去换了衣服。
季蒙偷亲林映雪是在他的卧室。
那时他患了风寒,林映雪抱着几本题集,把感冒药片夹在里面,给自家母亲说要去同学家做作业,便跑去了季家,照顾了他一天。
见他高烧渐退,她也累得趴在床边睡着了。
而现在就是拍摄季蒙醒来,确认内心心意的戏。
季褚望躺在床上后,盛衿雾坐在小木凳上。
这时导演助理走过来,替他捏了捏被角,小声说:
“季先生,委屈你了。”
?
为什么说亲她,是他受委屈了。
盛衿雾不满地抿起唇,一对水眸囚着委屈轻怨的光亮,看着床上的男人。
男人目不斜视,视线投到唐轼身上,薄唇轻翕,吐出三个字。
“我借位。”
唐轼应允:“可以。”
听到这对话,少女赌气趴在床边。
眸中的光亮被眼帘一阖,积扫成雨,淅淅沥沥地从眼角砸了下来。
唐轼凝着监视器里的光景,见助理走近,不禁问:
“这演员是谁选的?情绪还挺到位,此时的林映雪比起累,更多的是担心,给推角的导演中午加个鸡腿。”
助理踌躇着,凑近说话人,低声说:“是季先生。”
唐轼瞳孔微张,摆了摆手。
“……鸡腿不加了,当我没问。”
-
暮云沉入天际,皓月缓缓升悬。
有关这枚龙凤云纹玉环的戏份不多,盛衿雾成功杀青,听助理说是导演上周临时让编剧加的段戏份,作为每集最后的彩蛋。
因为这次的纪录片是以文物为载体,每一集为一个主题单元:爱情、亲情、艺术、战争、美食。
而作为亘古流传的爱情主题,淮博现存的藏品基本以BE结尾。
只有这枚玉环虽是明代出品,但作为林家传家宝世代传承下来,由季蒙老先生亲自捐赠,也算是成就了民国经典爱情HE史诗。
当然前提是,经过季家同意,也就是在征询季德耘先生后,他们才敢在这段才子佳人的温情故事上添墨,写出一个真实动人的剧本。
剧组工作人员特意给她送来红玫瑰,盛衿雾抱过嗅了嗅,满足地叹了口气。
“嗯,好香。”
身后蓦然响起导演助理的声音,
“各位演员辛苦了,唐导请大家喝奶茶!”
盛矜雾上前,看到餐车里有几杯不同包装的,问:“那边的是什么?”
“唐导说,今天有年纪稍大的演员,就让我特意买了几杯绿茶供他们选择。”
盛衿雾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便见有工作人员端着奶茶走到季褚望身前。
她连忙拿过最后一杯绿茶。
很快,餐车里的水都分发完毕。
那道清萧若举的玉影也愈渐靠近,她悄悄把绿茶放上去。
盯着那孤零零剩下的饮杯,男人却一动不动,只问单手抱着花倚站在餐车边的少女。
“怎么不拿?”
少女左手搭在右胳膊,变成捧花的姿势,假装不以为意地答:
“只想喝奶茶。”
他听闻,眉梢也未动分毫,好似早已习惯她的口味,只沉默递过奶茶。
盛衿雾暗道他心里有她,纤纤玉手故意乏累得转了转手腕,才懒懒伸出去。
指尖刚触到杯沿,身后倏然响起一道熟悉到骨子里的男声。
“九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