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女的嗓音失了往日的甜糯,落在月光里,蒙上了尘。
男人身形明显一滞,似乎以为是幻听,并没有回头。
盛衿雾抑制着心里的酸怅,假装无事地走过去,语调也轻快起来。
“回来了怎么也不给我说一声?”
季褚望转过身,长眉紧拢,一对凤眼黯淡无光。
见少女朝他走来,那光转余错愕。
“害得我等了好久,本来还说去接机给你个惊喜。”
听到这话,他眼底迟疑地氤出几点弱亮,在原地伸出手来,想要接过她提着的东西。
“九儿……”
盛衿雾避开手,顿时垮下脸:“九什么九?谁是你的九儿?”
男人浅褐瞳里的光一霎褪尽,薄唇也映出几分苍白的月色,垂下头。
好似小捷房里挂着的那幅残莲图,被偌大的风雨抽掉了所有生气。
她咬了会儿后槽牙,见原先的喷泉改造成一方比玉关度还要大的莲池,旋即冷着嗓问:
“就来在哪里?”
他抬起头,指着西侧高台上筑起的一尾池,说:“那儿。”
盛衿雾一声不吭,走过去。
才上几步阶梯,放目一瞧,满目都是金灿灿的粼光。
他说楚策一条锦鲤一个愿望。
显然他与她阔别的四个多月里,他也有了一百多个愿望。
撕开包装,她撒了半包鱼料进去,才说:“我要喂我的就来。”
“每一条都是就来。”
季褚望抿着唇,唇上不见一丝血色,出落的嗓声也像被硫酸溶过,哑得凄紧,饶是她撑着劲,也抵不住。
他说,每一条都是就来。
每一条,都是他想她归来。
她想哭,想抱着他哭,但是她得挺住,现在不是她脆弱的时候。
“好吧,就来我也喂了。”
盛衿雾撒了包鱼食后,慢腾腾走到他身边,欣赏着眼前的玉莲。
“这品种还挺漂亮的,通体透白。”
“喜欢?我送你。”
说着,他弯身,捉住一株花秆,就势打算把它择下来。
“噗通!”
一池水花溅落他满身,脸上也是一片亮莹莹。
发现是少女掉进了池塘里,季褚望面上一紧,急忙跳下去。
“小心!”
他奔到她身后,两手捞过她,眉心下敛,迫着一对好看的凤眼。
“池底全是泥,你做什么?”
面对他的紧张,盛衿雾语气洒脱,说道:“找藕啊。”
男人的面上掠过无奈,但手上的力道不减:“你要吃,我让人去买。”
她两手在池面来回拂了拂,几痕涟纹生成于指尖。
起了童心劲儿,盛衿雾不停地拨弄,感受着这凉凉的触感,像是见到了什么稀奇物件。
“可是,我就想吃你院里的。”
“那我来。”
季褚望环腰抱起少女,把她放在池沿上,又冷冷叮嘱:“不准再下来。”
盛衿雾悬空的两腿荡秋千似的,沾满泥垢的裙摆也跟着前后摆了摆,点头应承:
“好啊,我也落个轻松。”
得到她的承诺,他放心下来,躬身在池里找藕。
-
月镰被云盖了一角,院内的光又暗了一寸。
盛衿雾看着他东伸伸,西捞捞,像是遇见了千古难题,眉心积蹙得越来越高,手上还是空无一物,不禁催促道:“你快点,我都等饿了。”
说罢,她又捧起一手心水,冲池里那人掷了去。
见他俊脸生光,不再死气沉沉,像个木偶似的,她指着他,咯咯地笑起来:“哈哈哈……”
季褚望显然不知道哪里值得发笑,一对长眼怔怔地看着她。
盛衿雾瞪了过去,倏而,他直起身来,唇侧也微弯着,眼底起了星星点点的亮,出逸得手边的白玉莲还要稠逸矜清,摄她心魄。
还好院内无灯,他应该看不清她不争气的红脸。
盛衿雾叉起腰,虚张声势地放话:“要是你五分钟之内采不到的话,我就下山了。”
她的威胁似乎对他起了作用,池里的男人又开始俯身工作。
忽然,他不再左右乱捞,整个人背对着她在用力,盛衿雾悠哉在他身后,双手做成喇叭状。
“拔藕藕,拔藕藕,嘿哟嘿哟拔藕藕……”
第一句改编的歌词唱完,季褚望便带着战利品凯旋。
她看着他手里的泥藕,命令道:“我现在允许你拿着它做赔礼信物。”
他瞳孔紧缩,一双眼沉沉凝着她,比头顶的雾霭还要朦胧,深不见底。
盛衿雾见他不动作,站起身来,居高临下地看着他,憋着恼气拔高声调,一字一句地重复。
“季褚望,我现在命令你拿着它向我道歉。”
男人仰起头,眸色万般变化,静静把手里的藕抬高,递到她身前。
“对不起,九儿,这才是真的我。”
岸上的少女饶是怎么咬牙,眼眶还是红得发软,她轻轻搂过他。
“傻瓜季褚望,那你给我做个莲藕汤,我要在今夜就把小时候的你吃了。”
他的脸正及她温软的腹部,像是小时候母亲的手那样暖人,他蹭了蹭:“好。”
少女身子一怔,随即锢住他的脑袋,不准他再动。
正当他要询问时,头上传来她的忸怩声音。
“你别蹭了,蹭到我的那里了……”
“扑通——”
莲藕坠进了池子,闹得俩人都手脚僵硬,不知所措。
她猛地松开手,拍着裙摆上的泥,而他顿时挪开头,探手擒藕,似乎都忙得不亦乐乎。
拍不掉身上的泥,盛衿雾抬头,季褚望却已擒到藕上了岸。
她局促地乱瞟四周,不知视线的着落点。
红脸又晕深了几个度,她假装与泥泞作斗争,却被他失笑着拦腰抱起她。
“诶!”
她慌得扣住他的脖颈,“去哪儿?”
“浴室,洗泥。”
盛衿雾紧紧瞧着眼前的男人,瞳目里渐渐润起光来。
难听的下颌沾了几粒池光,稀稀疏疏,像是天上的星星黏在上面,她看得不禁凑过脸,亲了亲。
季褚望停住脚,翕敛起眼,与她相凝着。
忽而,目光灼灼下移,薄唇先一步啄到了那妩媚的红唇:“九儿……”
“咳咳!”
两人俱是一僵,只见楚策从屏风后尴尬走出来。
“我不是故意打断你俩的好事的,不对,我是故意打断的,万一你俩干柴烈火在这儿怎么怎么的,我这个大活人不看也得看,以后怕就不止现在这么尴尬了……”
“小师弟!”
屋内忽然又传出一声,季褚望明显又是一愣,视线投到楚策握着的手机上。
楚策尴尬地笑了笑,只好拿起手机,对着屏幕里的几张脸,挥了挥手:“暴露了。”
盛衿雾眨了眨眼,不解地问:“是谁?”
“既然都知道了,那就打个招呼吧。”楚策切换摄像头,对着盛衿雾。
“弟妹好。”
“弟妹,你好。”
“弟妹,晚上好。”
……
凝着视频通话里的九宫格,少女不自觉搂紧季褚望的脖颈,挤出个勉强的笑,应承着这七嘴八舌的打招呼声:
“褚望的师兄们,您们好。”
楚策笑着在后面忙着打圆场:“好了好了,我们的小弟妹害羞,先挂了,等会说。”
季褚望把藕扔给说话人:“叫他们做莲藕汤。”
“等会我也可以吃你吗?”
听到这戏谑的话,盛衿雾急急钻进季褚望怀里,后者冷冷一瞥那看热闹的局外人。
“少了一块,拿你是问。”
“切,不就是块藕吗?我玉关度要多少有多少,什么花样都可以给你做出来。”
季褚望不接他的话,肩头不轻不重撞上说话人的左肩:“不送。”
被这么一撞,楚策也不恼了,倒是拿紧这手中的藕,笑着走了出去。
这动作似曾相识,在季褚望初来乍到,不说话的那段时间里,代表的是未说出口的谢谢。
穿过池塘,拿着藕的男人稳稳停在一株松树丛前,丢出三个字:“出来吧。”
见里面的人不动作,他重复道:“出来,秦祎,我看见你了。”
话音落地,树后面的人轻轻走出来,他的双眼刚看到旗袍的一角,就不禁讶然出声:“婉婉?”
宋婉低着眉,一双水瞳微红:“楚策。”
楚策心里一动,但还是问出了口:“你怎么在这儿?”
“我只是担心他……”
他抿了抿唇,终是捏紧藕,掐断她最后的念想:“那是他未婚妻。”
“噢。”
“他们很快就会结婚,其实在小时候……”
眼前的少女骤时又红了眼,匆匆打断他的话:“知道了。”
“你要是真想报答他恩情,就把这藕煮了吧。”
宋婉别过头,抹掉刚崩落出眼眶的泪,只低低嗯了声,便跟着说话人一同走去了后厨。
-
另一边,季褚望把怀里的少女放进浴缸里,见她仍是垂着脑袋,酡红从领口处一路向上蔓延到耳后,他轻轻地抚了抚她额际的小绒发:“好像一只小龙虾。”
听到这话,那只小龙虾不乐意了,撇着嘴,低低嘟囔:“还不是因为你……”
“什么?”他抿了唇角的笑,凑过脸问。
盛衿雾愤愤抬起头,杏眼里的光瞪着他:“我说……唔!”
他的唇只稍一触,如同温凉的琉璃,酥得她全身轻颤,不自觉攥住裙身。
他放开她,抵着她发烫的额:“因为我什么?”
“你明明知道,还问……”
季褚望唇角弯翘,眼底压了丝揶揄:“师兄们都已成家,你无须介意。”
盛衿雾搂过他的脖颈,红唇印在他的眼角:“你不用憋着笑,我喜欢看你笑,我夫君笑起来是全世界最好看的。”
“九儿说什么便是什么,”他拿起淋浴器,放水浇在少女的泥泞裙摆上,“我已让人下山买衣服,等会先穿我的睡衣。”
“嗯,我想穿第一次遇见你时,你身上那件玫瑰水墨衬衫。”
“好。”
他撩开她的裙摆,为她细细清洗着脚上的泥污,垂下的乌黑长睫好似水墨画里的一隅鸦青柳叶。
“季褚望。”
“嗯?”
“你真好。”
他的手顿了顿,倏而微微一笑,唇侧轻掀的弧度如柳枝拂浮,姿态醉人:“打个比方。”
盛衿雾歪着脑袋想了会儿,才说:“好到你现在把我丢进池塘里,我也不会生气的那种。”
洗净她的脚,他再度抱起她,眉梢也濡染了不可言说的风情:“我怎么舍得。”
走出浴室,他把她放置在床上,从衣柜里取出一套衣物:“先换上,我去洗澡。”
“嗯!”
-
“叩叩叩——”
“快开门,莲藕汤来咯!”
盛衿雾把脏衣服叠好后,才不疾不徐地踱步过去:“嘘,他在洗澡。”
“你俩这么快?”
“说什么呢!” 盛衿雾娇嗔瞪了说话人一眼,把小碗递给他,“你悄悄喝一碗。”
“咦,”楚策状似惊讶,“你让我品尝你老公?”
她把碗放在他面前:“喝不喝,不喝就算了。”
楚策迅疾捞过碗,俊眉都揶着春风得意:“喝喝喝,我家婉婉亲自做的,我当然要喝。”
拿汤勺的手顿住,盛衿雾抬眼问:“宋婉也来了?”
他先是喝了一口,才慢慢答:“嗯,在厨房等着呢,等会我就送她回去。”
“她难道也看见了?”
楚策垂着眼,点了点头,辨不清眼底的情绪:“正独自伤心着呢。”
“你得好好安慰她,女生最脆弱的时候很需要人陪伴。”
“我知道,”他仰头喝完,顺带还捎走喝汤的证据,“走了。”
盛衿雾忽地想到什么,叫住那抹刚走到门口的身影:“对了,楚策,这儿有酒吗?”
“有啊,怎么了?”
“我想喝酒留宿,你让人给我拿些酒,白酒果酒都送来。”
楚策抛来一个意味深长的笑,旋即潇洒打了个响指:“懂了。”
“你就好好送她回家,可也不许再直播了。”
他转身,挥了挥手中的空碗,跨出大门:“收到!盛主子。”
盛衿雾也挥了挥手,咬着笑转身,开始盘算着今晚的计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