酌月山庄,坐落于伊河东岸,龙门石窟正南,是燕王名下最负盛名的京郊别业。
不仅仅因为这里有龙门附近最大的温泉,还因为这里是个酒庄,专门酿造高粱酒,用以供给王府的宴饮交游。
皇长孙本人滴酒不沾,却很爱年节送高粱酒作为礼物。这是伊洛地区赫赫有名的杜康酒,也常常作为御酒出现在宫宴之中。
春雨窸窸窣窣地下了一场,堪堪打湿扬尘。忙了一整天的农人已经各自睡去,只有作为别业的山庄还在灯火通明。山庄内守卫森严,身披甲胄的卫士把守在山庄各处,还有巡逻队举着火把,穿梭于山道之间。
就在这时,燕筠青忽然从噩梦中惊醒。
她按住自己的胸口,心脏狂跳不止。
不管她承不承认,杀死李行芳对她的冲击力都太大了。她看着祾歌浑身是血躺在地上,看着李行芳逐渐僵硬的身体,整个人都是晕乎乎的。
连着很久,她晚上都会做噩梦。
她抱着自己做的布偶啜泣,想回家,想父母。可是她回不了,她已经死在了她的故乡,她只能在这遥远的异乡发臭发烂了。
燕筠青狠狠地哭了一场,重新洗脸,披上斗篷,想出门去走走。
如今已经是一月底,虽然没有雨雪,但夜间还冷。她看着那些站岗的卫士,盔甲上都凝出一层冰霜,忽然觉得是不是该给这些人准备些热饮。
想到这里,燕筠青快步向主院走去。
没想到刚一进主院,她就看到苏戎墨正在指挥下人,往牛车上搬东西。
“苏王友,燕王这是要做什么?”燕筠青不由得问。
苏戎墨闻言回头,笑了起来:“不是我家主子,我明天回庄里,今晚直接把车装好,明天趁早走。”
看着燕筠青疑惑的神色,他笑着解释:“我是酌月庄人,主子给我放一天假,准我回庄子探亲。”
这下燕筠青更惊讶了,她不由得道:“我看你年少有为——你居然不是苏定方将军的族人?”
“当然不是,我可高攀不起武邑苏氏。”他将手中的盒子交给身边的小厮,叮嘱对方看着装车,自己取了一盏灯,将燕筠青往外引,“我是周皇后捡回来的孤儿,吃百家饭长大,苏戎墨这个名字还是主子给的。”
燕筠青顺着他的动作看了一眼那小厮,总觉得对方有些眼熟。她没有多想,而是问道:“大王睡下了吗?”
苏戎墨的脚步停了下来:“刚睡下,怎么,他的伤势有反复吗?”
“没有,我睡不着,出来走走,看外面那些侍卫……”她一五一十把自己的想法说了,听得苏戎墨摇头失笑。
“他们的盔甲下面有冬衣,伙房也备有热汤热羹,但是既然站岗,就要端庄仪容,所以才没送过去。放心好了,不会冻着他们的。”
燕筠青糊里糊涂跟着他往外走,总觉得有些不太对。
“燕御正喝过庄子产的杜康酒吗?”苏戎墨的话将她的心神拉了回来。
燕筠青暂时不去想那些有的没的,答道:“在宫宴上尝过,清香甘甜,回味悠长,确实是好酒。不过这庄子不是叫酌月山庄吗?酒怎么不叫酌月酒?”
“是先有的酒庄,才有的山庄。”苏戎墨走在前面,为燕筠青照亮脚下的山阶,提醒她注意脚下,才解释,“酒庄本是太宗皇帝给临川公主的嫁妆,当年周皇后嫁孝敬皇帝,临川公主又陪嫁了过来。之后才发现有温泉,营造的温泉山庄。本来选址在上游,怕影响水质,这才改在下游。”
他们走过石桥,桥边的荷塘上还有未化开的薄冰。苏戎墨随手捡起一块鹅卵石,掂在手中看了看,笑道:“这种石头最适合玩打水漂,我小时候可会打水漂了,能飞出去很远。现在太久不玩,手只怕生了。”
说着,他随手将鹅卵石扔进荷花池:“燕御正小时候玩什么?”
“我们跳皮筋,踢毽子。”燕筠青也慢慢被他带起了回忆,“那时候念童谣,一个毽子踢呀踢,马兰开花二十一。二八二五六,二八二五七,二八二九三十一。从小念到大,没想到还有大秘密。”
苏戎墨抬手拨开光秃秃的柳枝,人都走过去了,却忽然又绕回来:“那你们做柳笛、摘榆钱吗?”
“柳笛?”燕筠青很茫然,“那是什么?牧笛吗?”
苏戎墨折了一枝垂柳,将灯笼递给燕筠青,取出小刀将两端削齐,双手一扭,就将枝条退了出来,只留下树皮。他又将树皮一端削了一刀,衔在口中,“呜呜”地吹了起来。
燕筠青看着眼馋,便问他该怎么折柳笛玩。
“真羡慕你们,我小时候都没有这种疯玩的机会。”燕筠青扭着柳笛,扭了几次扭不下来。
见状,苏戎墨过来指点:“不能选这种已经长出柳穗的,这种就皮紧了,扭不下来的。”
燕筠青按照他说得做,扭得正起劲,忽然听到苏戎墨道:“还是得山庄冷,宫道那边天天烧地龙,根本没机会拧柳笛玩。每次想起要折柳笛,柳叶子都快长出来了。”
“那宫里的人岂不是没玩过柳笛?他们都不好奇吗?”
“我家主子玩过,他会来这里越冬避暑,我给他折过。”苏戎墨不再折柳笛了,他拿柳条编小篮子,一边在背后说祾歌,“结果,他嫌弃声音太尖锐刺耳,耳朵不舒服,就不许我当着他的面玩了。”
“他可真难伺候。”
“谁说不是呢。”苏戎墨随手折了几朵梅花,簪在柳枝篮子上,嘴上却不停,“当年我刚进府的时候,师父说我们皇长孙府不同于一般的地界,规矩大得很,我还怕留不下来。别人留不住,还能回庄子。我呢,我是捡来的,本来就东家一顿西家一顿,我要是留不下来,只怕就得睡大街。”
“那个时候,我可真怕他。但后来发现不是那么回事儿,他是骄纵,但是相处起来还不坏,比庄子的庄头还好相处。”说到这里,苏戎墨似乎想起了什么,咧开嘴笑了笑。
燕筠青还是第一次见他这么生动的表情,不由得愣了一下。
记忆中,他就是站在祾歌身后的背景板,脸上永远保持着浅浅的微笑,比起活人,更像个面目模糊的影子。
和苏戎墨道别之后,燕筠青觉得心情好了不少。
虽然她总隐隐觉得哪里有些不对劲。
或许是被挑起了不好的回忆,让她有些惊弓之鸟吧。
她没有多想,念着“二八二五六,二八二五七”准备回房。但是还没走多远,她忽然听到了两个仆从的议论:“刚刚那是阿鼠吧?”
“我听那个女的叫他苏王友,就是那个贼。”
“也不知道他还偷不偷了。”
“狗改不了吃屎吧,他小偷小摸也不是三五年了。”
这一刻,燕筠青真的很想冲出去骂他们。但这是祾歌的山庄,也是祾歌的家事,她也不好擅作主张。想了想,燕筠青还是决定将这事告知祾歌,让他定夺。
她心事重重地回了房间,次日一早,就迫不及待地去找祾歌告状。
“说戎墨是贼?”祾歌挑挑眉,似乎毫不意外,“这么多年,还是这么喜欢拨弄口舌,这群人不过就是嫉妒戎墨而已。等他回来,让他自己处理就好。”
燕筠青看着他,欲言又止。半晌,她才问道:“苏王友他……”
“他小时候日子过得不好,不过都过去了。”祾歌笑笑,“他的事,你还是自己去问他吧,我胆子小,害怕说了惹他不高兴。”
燕筠青终于明白那股怪异的感觉从哪来的了。
离开了狄仁杰和女皇,祾歌的性格似乎和从前大不一样了。
而且,在这种戒备森严的环境中,他似乎表现得太松弛了。
这不符合一个被刺杀的人的表现。
疑点一旦被提起,燕筠青越想越觉得不对。
她深夜来找祾歌,苏戎墨作为祾歌身边最倚重的左右手,一不问祾歌的伤势,二不问祾歌的病情,反而带着她去编花篮、折柳笛。这种举动,也太过反常了。
看到她探究的眼神,祾歌从容地笑了笑:“确实,我也是想借此机会,好好听你说说那个能把我旧病养好的方法。为此我还支开了戎墨。”
“我可以生病,但是周围人不能乱说。从某种方面来说,失魂症也算是隐疾的一种。”
燕筠青沉默片刻,忽然道:“我觉得你心里的事太多太多了。”
“谁心里的事不多呢?”祾歌不置可否,又把话题绕了回来,“总之,避开长辈们之后,我总算能,不对,总算是敢说话了。”
“面对狄公也不敢?”
“不敢,他也是长辈,他永远不会蹲下来看我的。”祾歌苦笑着摇头,“要么是我以学生之礼跪拜他,要么是他以臣礼跪拜我……总之,让他抱我一下,陪我一会,都是可以的,但是让他听我说心里话……”
他沉默了很久,才说:“他是长辈,他不会听的。”
燕筠青很想说,你都没试过,怎么会知道,又忽然想起他被烫伤的手背和嘴唇,不再说话了。
“儒家喜欢把人分三六九等,说君君臣臣父父子子,这样从小教出来,下等人就没有勇气在上等人面前说话。在皇帝面前,我先是臣才是子;在老师面前,我先是王才是徒。所以我不知道该怎么面对他们,大概在皇帝面前听话就好了,我也确实很害怕她。在老师面前……”他犹豫不决,良久,才轻轻地说,“只要我够乖,够可怜,他就会对我好,就像很多时候,只要我把自己收拾得漂漂亮亮的然后撒娇,就会有人对我心软,帮我的忙……我何必要惹那些人不痛快呢?”
“我只想吃好睡好就够了,这个样子,他们不是挺喜欢的吗?”
“我不找他们求救……有什么好求救的啊,大家不都是这样过来的。别人都可以为什么我不可以呢?”
“还有,还有……”
“她承诺不干涉,我其实不太信任她。虽然君无戏言,她肯定不会再出面,但是我还是不太信任她。所以还是先出宫,远远地躲开她,等我好一点再去面对她。”
“你害怕过吗?”他问。
“害怕过,”燕筠青回答,“最近我也会做噩梦,因为我杀人了。”
祾歌既没有和她对视,也没有看她一眼。他只是眼神飘忽不定,燕筠青能很清楚地感受到,他只是坐在她身边,但是整个人都沉浸在自己的世界中。
燕筠青想了想,决定试图打开他的话匣子:“能跟我说说,你害怕是什么感觉吗?”
“害怕……嗯?害怕?”祾歌的眼神开始飘了,燕筠青也说不准他到底是在撒谎还是回避,又或是因为他的病而理解不了她说的话。不过她没打算催,只是陪他坐着。
祾歌慢慢反应过来,指着自己的心口,道:“心脏。”
他做了个攥紧拳头的动作,然后再放开,再度攥紧。
“你的意思是,感觉心口有挤压感?”
祾歌点点头。
“还有,还有,”他磕磕绊绊地说,“反胃,烧心,想吐,浑身发麻,头晕。”
燕筠青听着,慢慢变了脸色:“你先躺下不要动,我这就去请狄公过来。”
心绞痛,又叫做胸痹,是心脏病的一种。
之前那么多御医,就没一个人发现……
该死的庸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