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来得无声无息,眼见天边最后一点橘黄沉入山底,听虫鸟不鸣,还世间难得的片刻寂静。
幽静禅房中,青竹案上一缕烟雾袅袅而上。
空释端坐于蒲团之上,双目轻阖,手中圆润剔亮的佛珠忽疾忽慢无序转动。
为其整理床榻的弟子虚净从卧房走出,闻见一股似有若无的酒香,寻之,只见竹案上静放一壶刚温好的清酒,不由疑惑询问:“师父可是与人有约?可需弟子一旁侍奉?”
“不过一位许久未见的故人罢了。”空释缓睁明眸,“为师要与她授业解惑,助她早日脱离苦海。”
“阿弥陀佛,师父慈悲为怀,弟子不予打扰。”
夜更深了,从虚掩的窗牖中看去,已看不清菩提树的轮廓,竹案上的白烛业已静默燃烧一半。
正是夜深人静时,却久久不见那位故人的身影。
她大抵是忘了……
她许是已放下执念……
难道是出了什么意外!
焦急的情绪带着利刺,死死缠绕空释一贯波澜不惊的心,使得他猛然惊醒,急闭双眸。
“观自在菩萨,行深般若波罗蜜多时,照见五蕴皆空,度一切苦厄。舍利子,色不异空,空不异色,色即是空,空即是色,受想行识,亦复如是。舍利子,是诸法空相,不生不灭,不垢不净,不增不减。是故空中无色,无……”
正念着,心将要平静,却听静寂中乍然响起的清脆笑声,一切又乱了。
她慵懒倚在木门上,一如往日,还是那一袭清新淡然的水绿色长裙,面上挂着好似万年不变的笑容,璀璨清眸笑成了今晚的月亮。
也不知听他念了多久,怕是实在忍不住了,这才笑出了声。
她一贯喜欢看他笑话。
“这段经我都听你念了上万遍了,每回都是这个,能不能有点新鲜的?”还是这般娇蛮的话语。
“女施主请坐,喝杯茶暖暖身子。”还是这般疏离的话语。
慕予垂眸,掩下心中的失落,只带着铺天盖地的欢喜坐于空释身侧。
执起温热的白玉杯,心下了然,“你又将酒误认成茶了?”
空释自是听出她话中的戏谑,仍是岿然不动,半分不心虚,“正是。”
慕予从未拆穿他的谎言,也未曾质问他出家人不打诳语,他为何总诓骗于她,只如往日一笑,将所有的伤悲随着清酒通通灌进肚中。
她早已不知酒的滋味,便连冷暖都感知不到,可他仍会在盛夏为她用井水冰一壶冷酒,在深秋为她一夜温三次热酒。
若非心中有她,何需如此?
“寺庙清寒,女施主若是不介意,可披上贫僧的袈裟。”
“千年之前,你也与我这般说过。”慕予想到什么,眼神渐变得迷离,眸中是一览无余的眷念,“只不过那时,你的眼睛虽依旧不看我,可话语却是如这寒夜温酒般的温和遣眷。”
跳动的烛光映照在空释的脸庞,慕予似乎又看见了那个温润白净,年轻有为的少年郎。
她等待了千年,追随了千年的少年郎;将她的真心视如无睹,总劝慰她菩提本无树的少年郎;只想与他朝夕相伴,长长久久,亿万斯年,为此哪怕粉身碎骨也在所不惜的少年郎;今日一别便不知何日才能重逢的少年郎……
空释许久未答话,手中的佛珠又无了章法。将一旁的袈裟披在慕予身上,他淡笑,眉眼却是微蹙,“女施主,又说梦话了。”
“梦?”慕予默念,似已恍然大悟,执酒苦笑,“当真是梦啊!”
这千年的时光如镜花水月一般,她早已窥视不见,恍惚想起,朦朦胧胧,模糊不清,岂不是一场梦?
“女施主不该来此,喝完这杯酒便请离开吧。”
“又来了。”慕予趴在竹案上叹息,满腹无奈,“能不能不要每次我刚来,你就要撵我走?你知道的,我身子不好,这三百六十九阶台阶实在不好走。”
“你本就不该来,寺庙佛光普照,乞是你一个小鬼可以踏足之地?”空释的声音多了一丝波动。
“不该踏足也踏了不止一回了,再说,不还有你这位得道高僧的袈裟护着我么?”慕予裹紧身上的袈裟,眉眼含笑地望着一脸正色的空释,“放心,你的佛祖菩萨暂且还要不了我的小命……”
说着,她微蹙眉头,似又想到什么,敛眸喃语:“不对,我的小命早在千年之前就已经没了,这样一条肮命,你的佛祖菩萨大抵也不会要。”
空释轻转佛珠的手霎时止住,映着烛光的眼眸,划过一抹不可见的痛色,“前尘往事,镜花水月,不可追,不可寻,不可念。女施主该当放下了。”
他的目光从未落在她的身上,他的神色从来淡淡,如山间一汪古泉,即便微风抚来,也泛不起一丝涟漪,激不起一丝波澜。
慕予眷恋凝视空释,看他端正犹如菩提树的身影变得模糊又清晰,如此反复不息。
白烛又滑落一滴烛泪。
“我今来寻你便是求一个答案,一个……可以让我放下这千年执念的答案。”慕予浅笑,她从不愿在他面前显露分毫的脆弱难过。
他说她笑时好看,所以她只对着他笑,哪怕在他被腰斩之时,她也只对着他笑。
“我在世间留驻千年,见多红尘俗事,心已如明镜,却只有一事不甚明白。空释,你常为世人授业解惑,如今也解解我这千年来的疑惑吧。”
“女施主,请讲,贫僧定竭力而为。”
“你……心中到底有没有过我,哪怕一点,一瞬,到底……有没有?”
空释微愣,旋即颔首,双手合十,双眸紧闭,眉头紧蹙,好似听到什么罪恶一般的神色,“阿弥陀佛,女施主,我身有袈裟,心怀苍生……”
“有,还是没有?”慕予不肯退缩,话语已是苦苦哀求。
“佛曰:‘人生在世如身处荆棘之中,心不动,人不妄动,不动则不伤;如心动则人妄动,伤其身痛其骨,于是体会到世间诸般痛苦。’女施主,应当谨记于心。”
慕予酸涩一笑,晶莹泪珠随着窗外的大雨滂沱。
她随意拭去,漫不经心的模样,却说:“空释,我就要走了,实在听不了这些让我云里雾里的话,虽然我也想听你惜字如金的尊口与我多说这许多,可是,空释,我没有时间了。”
没有时间了……
“在阳间驻足的千年,耗尽了我的心魄,我必须要走了,不然我就会魂飞魄散,再无法坠入轮回转世成人。”
她平淡说着自己可能的后果,而空释面色平静,指尖却失了血色。
“我虽不想成人,可空释,成人我才有机会,有可能抓住那千分之一的可能性,与你在一起,长长久久,亿万斯年。”
空释一如既往选择忽略慕予这些字字真情,字字泣血的言语,只语重心长道:“我早已劝慰过你,菩提本无树,你又何苦执迷不悟?”
“空释,你未经红尘,自是不懂,佛家所说的爱恨嗔痴,究竟有多么令人难忘。”慕予双眸含泪,目光潋滟,“这些于你而言是业障,于我来说却是珍宝。”
“我心中无佛,无菩提,便只有一个你,从千年前在皇宫见你的第一眼便是如此,可你呢?你的心里到底有没有我?”
“……”
“出家人不打诳语,空释,你究竟有没有喜欢过我?你的心除了你的佛,你的苍生,有没有……我?”
在这寂静的深夜,她话语中的哀求伴着窗外淅沥的雨声,是那样让人怜惜心酸。
“到底有没有我?哪怕只有一点点都好,这样我许还能劝慰自己,这千年来的时光不算白费,到底……有没有?”
“……”
回答她的只有无尽的沉默。
雨停了,皎月挣脱云层枷锁,透过虚掩的窗扉洒下一地惨白的冷光,照得一室心碎了无痕的苦痛。
最后一点白烛业已燃烧殆烬,空释霎时站起身,他从未如此焦渴,身形都有些虚晃。
“蜡烛已燃尽,我再去取一支来。”
“该是有我的……我在苍生中,你的心该是有我的。”慕予低语,声音不大,在这寂静无声的夜里依然清晰传入空释的耳里,一字不落。
空释瞬间止住欲要离去的步履,不知要如何作答,沉默半晌,只闷声道:“你喝醉了。”
“是啊,”慕予笑着附和,“是醉了,业已醉了一千年,如今仍是不知是否清醒……”
她最后凝望空释略显消瘦的背影,拭净眼泪,佯装轻快地站起身,“走了,等我回来,劳烦师父再为我授业解惑。”
风携雨袭入室,侵湿一身袈裟。
雨打菩提叶落,谁的心被遗落,谁的心又被隐藏在佛光之下……
清晨,世间万物仍在沉睡,直至一阵浑厚低沉,犹如在地底埋葬千年的酒酿一般的钟声,不急不慢地在空中流淌,将它们轻柔唤醒。
那是栖梧山惠安寺的早课钟声。
庄严佛殿之内,释迦牟尼佛像一如往时满目慈悲与怜悯,俯瞰众生于水深火热,亦心无波澜,面容祥和。
众多小僧随着空释端坐于蒲团之上,等其授课。
“今日早课,诵《地藏经》。”空释如是说。
惠安寺的僧众一连诵了四十九天的《地藏经》,所有人都发现了异样。
第四十九天,在第一缕晨曦照抚在释迦牟尼佛像上时,虚净诵完经抬头,却发现向来不悲不喜的方丈,面颊上却缓缓划过一滴晶莹的泪珠。
此番讶异让他急低下头,不敢再窥视。
随方丈入禅房时,他到底还是没有忍住心中的疑问,“师父,请恕弟子不敬,今日早课,您那滴泪是为何?”
空释一愣,不可控又红了眼眶,垂头闷声,愧疚难安,“我有愧于我佛……”
他双手紧握,声音颤抖,“追寻佛法千余载,我竟再次生了凡心!情何以堪,情何以堪啊!”
“师父……”虚净似乎懂了,“您的那位故人便是您的凡心?”
空释的眼前又浮现出慕予的身影,一颦一笑,举手投足间的风韵,他皆铭刻在心,在他至生便再未湮灭的凡心之中。
“我心有她,无论她是否在苍生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