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释无法压抑住心中的惊诧,讷讷抬起眼眸。
然而慕予却误会了,她摸了下鼻头,移开目光,赧然一笑,低声解释道:“我可没有作弊,这虽是我阿兄闲暇时的练笔,我那也是七八岁时的字迹,算不得欺负他。”
“公主……可否告知小僧公主芳名?”空释踟躇半晌还是出了声,他心中已有答案,有些许期盼又有些许不确信,一时间竟是不知究竟要如何。
“我刚告诉过你了。”话虽这样说,慕予却还是回答了,“我叫李瑜,字慕予。”
空释呼吸霎时一滞。
众里寻他千百度,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
“可不是这荷花池里的鲤鱼,而是怀瑾握瑜的瑜。”这一句,慕予说的极为轻柔,眼中的似水柔情在日光下潋滟动人,落在空释眼中,一切都乱了。
“你的眼睛可看见了?”他忽问道。
“早就可以看见了。”慕予下意识应答,一息后反应过来,疑惑不解,“你怎知我曾失明?”
她眼中的审视太过明显,空释敛下眼睫,并不去看,只沉声一句:“小僧有幸曾远远见过公主一面。”
“在何处?”
“兴教寺,公主曾来此上香祈福。”
慕予若有所思,“那是我五岁的时候,十年了,小和尚你的记性可真不错。”
“公主天姿国色,见之难忘。”
慕予撇了撇嘴,“都说出家人不打诳语,可我看你这小和尚却是满嘴胡言。”
“此乃小僧肺腑之言。”
“既是肺腑之言,你为何不敢看我?”
闻言,空释的头又低了下去,“公主琼枝玉叶,小僧恐渎犯。”
他这一副诚惶诚恐的模样,慕予看得无趣,忽又想到了什么,眼睛突亮了,“小和尚,你既见过我,想必也见过随我同去之人,可还记得他长什么样子?”
空释从未如此怔忪,不由紧握手中的佛珠,不知该如何作答。
好在圣人适时遣人请他回去。
他松了口气,起身时却打翻了茶杯,茶水洒在字帖之上,清晰的字迹瞬间被吞噬,唯有墨汁肆意。
在这墨汁将要模糊“子慕”二字时,慕予瞬间拿出手帕紧紧按住,紧张兮兮的样子好似在护着什么珍宝。
他的眼忽然被扎了一下,雾气四溢将要汇成实体,他急急敛下眼睛,“公主既已无碍,小僧便先行告退了。”
慕予忙站起身攥着衣袖,显得有些无措,“你……要走了么?离开皇宫?”
“是。”
慕予垂下头,莫名有些失落,随后又扬起了明艳的笑脸,“我送你回去吧。”
“多谢公主美意,小僧随内侍一起便可。”
空释走了很远,直到再看不见他的身影,慕予才恋恋不舍地收回目光。
清风送来一池荷花香。
山有扶苏,隰有荷华。
这是极好的夏季……
出乎空释的意料,他们非但不会离开,还要在皇宫留宿四十九日,因文德皇后的忌日到了,圣人命他们为皇后念经祷祝,护佑皇后生生世世平安顺遂。
“陛下对皇后娘娘可谓用情至深,在这世间有如此情谊实属不易。”
对于师父的感叹,辩机心未有一丝波动,他向来对世间万物无动于衷,不喜不悲,正因如此才会被师父收为弟子。
对于他对世间之物的态度,师父说是宿慧,说他与佛祖有缘。
事实果真如此么?
谁又在乎呢?
在这世间,唯一肯给他栖身之地的只有那慈悲为怀的我佛。
这一生与青灯古佛为伴,已是极好的。
厢房内,空释与慧开相对而坐,静默无言,唯有案上的熏香袅袅而上。
空释心不在焉的模样通通落入慧开的慧眼之中。
他收空释为徒时便知,他虽对世事无谓,心中却留有一人,非像他所说已放下红尘。
按说,尘缘未了之人不该入佛门,可我佛慈悲,又岂能任由一个无辜孩童因父辈的恩怨而命丧黄泉?
从入佛门的那日起,他每日都要为心中之人诵经祈福,光阴流转,整整九年,便是病得起不来床也从未间断。
如此诚心,令人唏嘘。
许久,慧开出了声:“徒儿,你与公主交谈许久,可聊了什么?”
空释仍沉溺在惊诧与欣喜之中,未有清醒,直到慧开又加重了声音,他才幡然醒悟。
“不过是小孩子发脾气的气话罢了,并无其他。”
空释只此一句,慧开却长叹了口气,“去诵经吧。”
“是。”空释不明所以却也只能听从师命,念了一遍《般若波罗蜜多心经》。
念完睁眼,正准备起身盥洗休憩,身后却传来一阵笑声,犹如林间黄鹂在清晨鸣叫的声音。
“这便是你们佛家常念的佛经么,真是有趣!你可以教教我么?”
他了然回首,果然是她。
不自觉,他竟退后一步,敛下眼眸,只盯着脚下的地板,并不看她。
“公主若是想学,小僧自会鼎力相教,只是今日天色已晚,唯实不便。”
这是有耳朵的人都能听出来的逐客令,毫不客气的逐客令。
只是慕予像是听不懂似的,自顾自坐在楠木雕花凳子上,斟了一杯茶,轻闻了下,笑:“阳羡紫笋,可比芳蕊茶要珍贵得多,你算是有口福了。”
空释不答话,只问:“不知公主前来所谓何事?”
这倒是将慕予问住了。
她只听檀儿说他仍留在皇宫,便迫不及待地赶来了,至于理由,她还没想好,她甚至都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来此?
她只是觉得他很熟悉,很熟悉,像是她心心念念的那个人。
有风袭来,吹落慕予鬓间一缕青丝,她终于清醒,对空释歉意一笑,“惊扰你了,我来只是想告诉你,今夜的星星很漂亮,像……你的眼睛一样。”
夜色不算深沉,好在尚能掩下她脸颊上两朵绯红的晚霞,不至于出卖她的情绪,惹得她无处躲藏。
空释怔住了,直至慕予和羞走后许久,他都没有缓过神来,有一个地方砰砰不止,从未跳的如此激烈过……
空释将《般若波罗蜜多心经》又念了一遍,这才回过神来长舒了口气。透窗望了眼夜空中点缀的明星,他紧闭双眸,道了句:“阿弥陀佛。”
梵净殿。
慕予在院中仰首望着那棵枝繁叶茂的菩提树,心中想的却是那一袭木兰袈裟。不知她那番话有没有吓到他?他会不会认为她是一个不知礼义廉耻的女子?
可她说的确实是实话。
她从来没有见过那样的眼睛,乍一看去如琉璃一般璀璨明亮,再一看去又宛如千年古潭,每一滴水都是故事,每一丝涟漪皆惹人窥探。
他有秘密。
檀儿与慕予一起长大,一见她的表情便知大事不妙。
“公主,你难道没有看见他身上的袈裟么?”
慕予收敛了笑意,回首谓眉宇紧蹙,忧心忡忡的檀儿,道:“你难道没有看见我身上的枷锁么?”
“在这皇宫,我能翻出什么风浪来?”
“公主……”檀儿不知要说些什么。她不知为何公主明明深受圣人宠爱,却仍旧担惊受怕,思虑重重,这模样不像是一位受宠的公主。
“檀儿,我有些想阿娘了。”慕予仰首看向苍穹。
鷃蓝色的天空,不见明月,唯有繁星闪烁,或明或暗,极美的一幕。
人都说人死之后会变成天上星,可这满天繁星却是不知哪一颗会是阿娘。
“阿娘说,于世间女子而言能嫁于心悦之人已是极大的福气。她说,我是有福之人,生在帝王家,又得爹爹宠爱,必然会嫁给心悦之人,可是……”
慕予忽噤了声,深呼一口气,合上眼眸压制住眼中酸涩的泪水。
檀儿知慕予又想起那人,不由劝慰:“公主,小侯爷已经走了,他在天有灵,见你这样恐会难受的。”
“人人都说他死了,可我知道,他没有死,他说过要等我及笄之后前来提亲,他不会骗我的。”
慕予话语中的坚定,让檀儿红了眼,她不忍戳穿她自欺欺人的谎言,却也心疼,不过是儿时的玩笑话,偏偏她入了心,九年未曾释怀。
“说起来,我甚至不知道他的模样,他便是站在我面前,我恐也认不出他。”慕予嘴角牵起一抹微笑,“不知,他会不会埋怨我……”
她自顾自地说了起来,丝毫没有注意到身旁檀儿泪流满面的模样。
情爱啊,明是世间最扰人忧愁,偏偏无一人可放手。
想必那僧侣、道姑,摒弃红尘,无情爱之恼,自是比庸人自扰的世人要自在许多吧。
檀儿拭净眼泪,上前搀扶住慕予的胳膊,“公主,夜深露重,你身子娇弱,还是进屋休息吧。”
虽是夏季,房内许多地方都摆上了冰块,并不闷热。
檀儿点燃香炉,俯身贴近,抚了下升起的香气,仔细品味半天,赞赏似的点了点头,而后将香炉放在床榻旁的木几之上,欢喜道:“公主,这是婢子新研制的香料,特找人试过了,安神效果极好,公主今夜可睡个好觉了!”
她走到慕予身旁拆下她发髻中的珠钗玉簪,松散发髻,欲要拿起梳妆台上的玉梳,却看见那只被慕予视为珍宝极其珍视的木奁又被拿了出来。
木奁通身雕刻着海棠花,花瓣、花蕊雕刻得极为细致,便连露珠震颤的细节都刻画得十分合宜,若不是未曾上色,远远看去,当真分不清究竟是花还是木。
慕予的手一直覆在其上,定格在打开前的瞬间,没了下文。
跳动的烛光照拂在她的面容之上,晦暗不明,她的目光看似落在木奁之上,却没有实处,好似透过它又看见了谁。
“公主?”檀儿一声呼喊,扯回她远走云端的思绪。
她缓过神,轻轻抚净木奁上并不存在的灰尘,满目遣眷。
睹物思人,便是如此。
可今日既不是小侯爷的生辰,也不是什么节日,公主这比往日更甚的思念又是为何?
檀儿虽没有询问出声,但慕予已给了她回答。
在这皇宫之中,体己话也只能对她说一说了。
“说来也怪,今日见那和尚,我总觉熟悉……”
慕予看向一旁的放着的画作,是一位垂髫少年,一袭玉红圆领长袍,头戴踏火麒麟抹额,身跨一匹玄色宝马,手拉长弓,目光灼灼,如烈日,似火焰,
这是她从旁人口中听闻而绘成的他的模样。
张扬,骄溢,散发着勃勃生机。
檀儿随慕予看去,知晓她话中潜在的含义,默叹一声,道:“公主,你不过太思念小侯爷罢了,那和尚一身死气,与小侯爷天壤之别,怎可相提并论?”
慕予没有回答,她也说不清为何会有这种感觉,可冥冥之中似乎有个声音在告诉她,就是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