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春的天气时而阴冷,时而骄阳。生灵们并不介意,任凭冷暖交替,春风湿雨,柳絮重雾,枯叶返绿,粉白的花朵盈上枝头,如雪如云,烂漫山间、寺中。
可我无心欣赏,已经面对镜子梳妆了二个时辰了。折腾的结果也不过淡扫峨眉,穿上我最素净的衣服而已。苏妈妈笑我,折腾半天还是这副模样。
我生气,但更多的是紧张。因为今天阿姐要带我参加女社在寺中的佛事会。南梁、北周都有女社,因是女子自发集社,所以与官府无关,所以阿姐如此尊贵,在女社里也非掌舵人,多由社中女子推举德才出众的执牛耳。南梁的女社多华宗冠胄之家女子,王家、谢家自是其中翘楚。阿姐修佛致精,所以女社佛事会多由阿姐主持。阿姐说,多时她与她们探讨佛法,更多时候,王家女儿带来家中祖上所抄经书,大家抄经修佛。
看似稀松平常的事,可我是知道的王家的字,在北周可是一字万金的价,这佛经得有多少字,能见着便是福气了。何况还能见到王家的姐姐和谢家的姐姐们,这南梁的风流不都见识了吗?早间,阿姐因我不善南语,怕女社人多有龃龉。而今我已练得北人不识,南人听之如乡音的水平,阿姐终于答应了带我来见识。但反复叮嘱我,素服打扮,少言默语。
一声轻柔的灵空居士,是阿姐的女官唤我了。我打了个激灵,整理了衣领,施礼来见。女官领我来到一座后山的厅堂。在厅堂外的一处角落让我落座,将密帘放下。“客人尚未至,还请居士在此等候。”这规矩我懂,我不过是陪客,正客没来我只能在此等候。
一阵扑鼻梅花香气伴着少女珠汗湿气盈满整个厅堂,转耳便闻两个女子抱怨道:“这女社佛事会每次都要在这山上举行。马车在山门就得歇了,后面还得坐竹轿子,累都累死了,还有什么心情礼佛呀。”
这话我一听心里就笑了。本寺清静,远离尘嚣,坐落在长江岸边的山中。来往本寺,大多坐船,略省一些路程。而若走陆路来本寺,绕路不说,大多马匹都得歇在山门,再爬上山巅。如此麻烦,香客自然少了。这是师傅师姐最向往的,可苦了爱热闹的我。而今听姐姐们这番抱怨,想着她们如此费劲都要来我寺,一种小骄傲,让我不觉的扬起了嘴角。
“谢姐姐,你说,王家那位今天会来吗?”
听这话的女子怕是迟疑了一会才答道:“她哥哥叛逃北周,怕是回不来了。可惜,她就这么一个亲哥哥。她来或不来,都在情理之中。”
“谢姐姐说的是。对了,昨儿,我姨母说的,说谢姐姐的阿姐要嫁张将军的公子。我是不信的,立刻让那些姨母停了这嚼舌头。”
啪地一声,应该是什么东西掉在地上了。许久,那个谢家姐姐才轻轻的回道:“我阿姐是要嫁给张将军的二公子了,她们也没说错什么。”
“张将军那个唤作狗儿的二公子?”那女子说这话是甚急,以至我都能听到她那急喘的呼吸声,可说到狗儿,大约觉得失言,犹如疾驶的马儿突然拉住了缰绳,失了气儿。
“狗儿也是将军之子。”谢姑娘倔强的说,可后面泄了气,轻轻说:“我那些任性的叔伯各个都只愿避之山林,纵情诗文。名节是保住了,可家道,诶…”这一声叹息,仿佛春日里掉落的繁花,美丽、可惜。
随着人来的多了,女官终于想起了被遗忘在一角的我,卷起了我面前的竹帘,欠身道:“居士久等了,随我来吧。”
我托起发麻的已经快失去控制的双腿,小步随她而去。在一个小门前,她先敲了敲。里面原本的声音立刻静了,只听阿姐道:“今日,我师妹想与众位一起礼佛,不知可否?”
殿中并无人言语。只是一人脱口:“神尼不是不收…”似乎被人按住,或自觉失言,这话楞是只说了一半。那好不容易咽下之人,觉着方才失态。不好意思的解释道:“既然是公主的师妹,定不是个寻常人物,我们定是要见见的。”
这我才被女官引入室中。众人见我衣着普通,不饰金玉,脸还如此陌生,让在座大为吃惊。但都装作平静,可一脸的轻视已在她们脸上藏不住了。我知争辩无义,自认也没什么家门可报,便低着头,等着阿姐唤我过去,以便逃离这种窘境。阿姐知我,刚要招手,张嘴刚要唤。室门被人打开了。
大家都闻声朝门口望去,只见一着红衣的女子笑盈盈地侯在门口。阿姐只是略点了头,她便起身朝室内走来。
走近了,才看清这水红色衣裙,鲜艳明亮还细细的绣着金色菊花。女子乌发如瀑,玉颈纤长,眉细而高挑,双目潺潺而神聚,薄唇殷红。如此美丽的面庞,却透着一股英气,一股不容轻视的傲气。这是自汉以来世代公卿的名门才有的自信。不容女子自叙家门,我已猜出,她定是出自长江以南最荣耀的家族簪缨之族—王家。她似乎很是高兴,一点没看出一席素色服饰的女子们一脸惊讶的看着她的服色。直到浅浅的一福,她目色才看出,今日自己是如此出挑。立刻朗声道:“还请公主赎罪,我实在是有喜事告诉公主,才忘了换衣裳。”
阿姐点了点头,女官贴心的给王家姑娘安排座位。可这位王家姑娘一点坐下的意思也没有。“公主,我稚远哥哥来信了。”
我是一点没听懂,可一席的女眷全乱了,完全忘了自己高贵的身份,各个与邻座私语起来。“她哥哥不是在寿春失陷时阵亡了吗?”“是不是娶谢家姐姐阿姐的那个?”“没死,回来了?有人说他被北周虏了。”我听的一脸茫然,只能去望阿姐。阿姐先也是一惊,但教养让她镇静,向女官道:“给王家小姐来杯水。”
这位王家姐姐怎能听不见别人闲言碎语。但她仿佛全不在意,正想向阿姐说道她的喜讯。一人朗声问道:“王家姐姐说的这哥哥,可是我那寿春阵亡的姐夫?”
“正是。”
“他没死?”
“没死”
“姐姐说的喜讯就是家兄生还?”
“是,但还有一喜。”
“何喜?”
“家兄已在邺城迎娶卢小姐。”
那问话的谢家姐姐明显坐不住了,“你家哥哥尚未与我姐姐合离,如何能娶她人?”
“迎娶你姐姐的是琅琊王氏的后人,他已经死在寿春的战场上。你家姐姐不是已经被追封二品夫人了吗?”
“那你不是…”
“娶卢姑娘的是我的哥哥,他已经不是王家人了,只是一个普通的流亡之人。谢姑娘,你确定你阿姐是嫁了一个逃兵?”
谢家姐姐被气了脸色发白,但她不得不收了口。
我却不禁好奇起来,我想问,但却感觉在场只有我不知的感觉,此时问一定无人理我,无奈下我只有收起我的好奇心。
占了上风的王家姐姐本该高兴,却面带着笑意眼中盈出泪水来“我家哥哥,终于,终于…。
公主,你知道吗,有一年冬天,特别冷。雪下了很多天。有几个渔夫来我家卖鱼,开出一条一两银子的高价。我家自是出的起这银钱,只是你得让我觉得值在哪里。渔夫只道,千里江面已冻如铁,已无鱼可捕。他们深入江心,凿冰所获之鱼,才值这价。
这事不知怎么传到我哥哥耳朵里。晚上他就不见了。一家人满城的找他。有人说在江边见过他的马,我们一家人冲到江边。见哥哥的书童正坐在地上,一面哭,一面向着江中呼喊:‘公子,公子,你回来,你回来呀。’
此时的大地一片融融的白雪,江面光滑如镜。月色疏淡的照下,寒气逼人。大家已经猜到他的去处,正打算派家仆去追。
我跪在众人面前:‘叔叔,别追了,让他走吧。你们不是也瞧见了吗,他现在还算是活着吗?让他去找卢姑娘吧。’正在大家犹豫不决之时,江中心传来一阵撕心裂肺的呼喊。然后是一阵狂笑。我向那声音之处奔去。见一身黑衣的他正趴在冰面上。前面的冰面已经破了,露出潺潺融融的水,水的前面是漫漫的江面,向着漆黑的北方延伸着,望不到头。
趴在冰面上的他见我,丝毫没有爬起来的意思,只是朝着我笑。那种狂放如鬼魅的笑声,我明白他的绝望。是的,他跨不过这条江,不管是他的身体,还是他的心。
但今天他做到了,作为他的亲人,我替他高兴。”
我听着这支离破碎的故事自然无法感动。可周围的女眷们全都不再做声了。王姑娘似乎期待阿姐的感同身受。但阿姐只是拍了拍王姑娘的手,“王姑娘,你哥哥已经殉国,远方的人既知安好,休得再提,徒增旁人烦恼。”
我惊讶于阿姐的冷静,看向她,她的眼睛有些空灵。此刻女官见女宾都已经坐定。把香炉里的龙脑香点燃,轻佻的烟雾向上飘去。香甜的味道立刻充盈全室。在甜腻的味道里,阿姐回到了那个夜晚。
那个年纪的她一心想嫁的就是那位王家稚远哥哥。他是王家的嫡孙。是不管是相貌,还是诗文她都喜欢的。可他却爱上了北边来的卢姑娘。为了家族,他放弃了她。从此他变了一个人,变得不像一个人的人。
还记得那个让她永生难忘的夜里。那时赜哥哥还在,还是南梁的皇帝。而她还是安宁郡主。夜里赜哥哥召她议事,问她是否愿意嫁到王家。与稚远结秦晋之好。”
这,若放在从前,她定是没有一丝犹豫的答应,可那夜她哭了,哭倒在赜哥哥的怀里。
“赜哥哥,臣妹是喜欢稚远哥哥。可稚远哥哥喜欢的是卢姑娘,不是吗?对于现在的他来说,娶我,或者娶别人,没什么不同。可对我来说,就是一辈子。是,有可能在不久的将来他会忘了卢姑娘,可之前的岁月我怎么度过?哥哥,我不要。”
是呀,差一点自己就成了他的妻。作为他的妻子听到今日的消息,大致是做不到今日的平静的。但当年的美好,她还是记得的,就远远的、默默的祝福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