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时序眼中的惊讶鲜明到几乎要刺破同季欢相处时的尴尬沉默。
季欢被他不敢置信又带着一点羞窘的直勾勾目光望得一顿,有些僵硬地移过头去,刻意错开他视线。
“季欢你真能看见我!”
方时序胡乱关了直播,随后马上扭头看向对面的清丽少女。想到系统同自己所说的作用在季欢身上的金手指礼包,方时序渐渐明悟。
合着系统给的礼包内容包括让季欢能看见正在直播的自己对吧?
直播系统到底在整些什么有的没的啊,一点用都没有。方时序几近抓狂,系统出产的金手指是让别人能看到自己被隐身起来的宿主,什么以彼之矛攻彼之盾啊可恶。
纠结,质疑,挫败,种种复杂的情绪浮现在方时序脸上,一时间使他显得近乎有些可笑与可怜,像被雨水打湿的大狗全身皮毛湿透,垂着脑袋失魂落魄地呜咽。
季欢没见过这样莫名其妙的人,这样情绪外露,喜怒形于色。如季欢这般自小察言观色长大的人能很轻易透过小公子的表情知道他此刻心里在想什么,清澈干净得一眼就能望到底。
她大概是能猜到方时序像这样说莫名其妙的话做莫名其妙的动作时别的人约莫是看不见他的。
不过自己忽然连妖怪都能看见了,看见一个正在发疯的方时序又有什么可大惊小怪的呢。
想到这里,她忽然坦然了,于是光明正大扭过头来盯着方时序,“我能看见,怎么了。”
姿态理所应当且理直气壮。
早先因为季欢不想让绿柳掺入这件事,便让她去了别的地方。此刻守在这马车前的便只有季欢与方时序两人。
两人面面相觑。
她便也不藏着掖着,先开门见山同方时序道:“我先前在你身上看见一只妖怪,你同那妖怪什么关系?你为何频频言行举止怪异?更重要的是,”她盯着方时序的眼睛一字一顿道,“谢婉蓉的死是否与你有关?”
“什么?你在我身上看见了妖怪?我小时候就被妖邪缠身,你是第一个能看见的人。”方时序皱眉,“至于你说的谢婉蓉,我并不认识她,她的死也与我没关系。”
季欢只是摇了摇头,“我三天前获得能看见妖邪的能力,却只在两个人身上见过妖怪。一个是你,另一个就是谢婉蓉。她的死也许与你无关,但是一定与妖怪有关。我……”她好像有些脱力,肩膀一下子垮了下去。
“我想不出还能从谁那里得知有关妖怪的一切。抱歉,我非有意质问你。你为什么出现在这里,为什么举止怪异,我并不在乎。烦请让道。”
方时序哑口无言。
他并不强求季欢绑定了自己的金手指礼包就一定要帮自己。说到底,她到现在都不清楚这件事,方时序也没任何道理要对方为自己这桩强买强卖的生意负责,正相反,或许他还欠被迫卷入妖邪之事的季欢一声道歉。
也正是因此,自生辰宴后他并未刻意去接近季欢。
既然事情因他而起,只要他不再主动接近,季欢必然性命无虞。
可方时序始料未及的是,原来季欢不止会被牵扯进他身上的妖邪之事中,还会被牵扯进这世上所有她能看见的能接触到的妖邪事中。
上清观种了满墙的爬山虎。即使是冬天,爬山虎也并不枯萎,反而继续蜿蜒着继续攀在墙上,有些委顿的叶片变成枯黄色,缩成一团瑟瑟发抖。
可等到来年夏,就又是一片浓荫的绿。
季欢就俏生生站在这爬满委顿爬墙虎的老旧观门前,观门后是着鹅黄色袍衫明亮张扬的相府小公子。
是无意间更改了她的命运的人。
而她此刻却浑然不知。
方时序咬牙恨声劝道,“你与谢婉蓉什么关系?此前可没听说谢府嫡女有什么闺中密友。你非要掺进她的一滩浑水中去吗!验明死因,查案缉凶,这是大理寺卿干的事,你一个小小的季家养女,你能干些什么!”
季欢不答他,咬着唇沉声道,“烦请让道。”
像一头非要撞南墙,八匹马都拉不回的倔驴。
“季欢,你,你……”方时序气的不行,指着季欢“你”了半天,也没你出个所以然来。
“那你带我一起。”他索性摆烂不再规劝,双臂抱胸,昂着头趾高气扬。
“谢婉蓉死状凄惨,什么东西能伤她到这个程度。又是什么东西与她这般深仇大怨。我也好奇得很,你带我一起。你既然来道观,想必是为了见归一道长。他的居所我可比你熟些,有我引路你能快不少。你不是要查吗?那就带我一起。”
“我与方小公子不熟。”季欢警惕退后半步。
“熟得很,熟得很。”方时序快步靠近她,桃花眼弯成月牙状,绽开一道相当灿烂的笑痕。
“我们未来熟的很。现如今你不知道罢了。日后相处久了必然知道我们关系匪浅。”
巴巴地贴上来,全无半点大家公子的架子。
季欢还想再拒绝,却见道观中慢步走出一老者,木簪绾发,蓝色道袍,长长的白色胡子及至腰身。
“二位不防一同进观。贫道归一,等二位可是等的够久了。”
*
归一道长看不出一丝一毫国师的架子,他好像无时无刻都在笑。眼尾因这无时无刻的笑意折出道道深深浅浅的印痕。
“小公子,季善人,”他笑呵呵同他们打招呼,摸着胡子打趣道,“贫道知晓早晚要与你二人相见,却未料到你们会同时来到上清观。你们二位,缘分匪浅呐。”
归一领着两人进了道观后院内。很雅致的小院子。院子正中间种了一棵看不出种类的树,树的枝干歪着生长,恰隔空覆盖在一旁的石桌石椅之上。底下零零碎碎散落着许多早已枯萎的果子,看起来像是枣子。暮冬仍然寒意深深,这棵树早已凋零落败。
归一背过身面向季欢道,“善人,贫道有话同小公子说,劳善人在外稍候片刻。”
方时序诧异,“我吗?”
他以为归一说的等候他只是玩笑话。毕竟今日他只是被系统通知临时匆忙决定来上清观直播而已。
归一笑着点头。
两人进屋,徒留季欢一人在外等候。不多时,方时序脸色铁青从屋子里出来。
相比进去时的状态,他此刻面容沉凝灰败,覆上一层阴翳之色。
他沉声朝季欢说道:“归一道长叫你进去。”
季欢也不多问归一道长和他说了什么,只是点头应了声“好”。
擦肩而过时季欢脚步停住,扭过头来问方时序,“方时序,这院里种的是枣树吗?”
“啊?是。”
方时序小时候因妖邪缠身一事就寻求过归一道长的帮助。上清观说是他第二个家也不为过。观内种了什么树他还是能轻易答上来的。
“我还没吃过上清观的枣子。”
喃喃自语似的,声音放得很轻。轻到方时序疑心是不是自己听错了。
“来年劳你替我指路。”
春日柳絮一样的声音,拂耳而过。方时序猛地抬头,只看见季欢的身影,瘦削纤弱,一步步坚定朝屋内走去。
“时序,你时日无多了。大劫下生死与否全看个人造化了。”
这是归一对方时序说的最后一句话,随即便挥挥手让他出去唤季欢进来。
说是看个人造化,可归一的神情分明在说他活着的概率十不存一。
即使早已做好心理准备,但乍然听到最后的审判时方时序还是难掩失望。
来年?
他还有来年吗?
院内屋子不大,靠墙处就是床,上面摆了一张小几。屋内燃了根檀香,香味不浓,若有似无。
“善人的吊坠很漂亮。”
归一指的是谢婉蓉在宴会上赠予季欢的狼牙吊坠。
“谢小姐第一次把它带给贫道看时贫道也吓了一跳。”
归一道长说这些话时仍然在笑。他伸手示意季欢在小几旁坐下。
“谢小姐曾说这狼牙是她最忠诚的战友的牙齿。假若有一天,遇见了值得托付的人,她想将这吊坠交给她。没想到最后交给了善人,可真是因果造化。”
“可我跟她只见过一面。道长这是何意?谢婉蓉是否也早知道自己会死?”
“季善人一定要知道吗?即使这与你无关,即使这危及你的性命?”
季欢感到自己的嗓子忽然生涩发哽,“不,我……谢婉蓉之死大理寺查不明白,只会成为悬案一桩。她的家人也不会知道她真正死因。我只是想让她不必披着重重迷雾抱憾而死。”
“谢小姐真是抱憾而死吗?这个中真相究竟是对谢小姐重要还是对季善人自己重要。”
檀香燃尽,只剩一点余味在屋中回荡。
“我……”
“贫道不善查案,但略通卜卦算命。季善人来之前贫道为你卜过一卦,你继续查下去自己亦会有性命之忧。为了一面之缘的陌生人何至于此?谢小姐托付给你的也只是这狼牙吊坠罢了,她若在天有灵想必也不愿你只身踏入重重泥淖当中。就到这里吧。善人还请会吧。”
*
归一道长请退二人,目送两人离开。
季欢原先见过的扫地小道不知从哪里钻出来,手里还拿着块糖饼边啃边嘟囔。
“师傅,今天为他们都闭观半天了,就这样让他们走了吗?”
归一摸摸小道的脑袋,“这便够了。路是人自己走出来的,他们要怎么选就全看他们自己了。对了,你师兄是不是快游历回来了?”
另一边,一路上都沉默不语的季欢忽然抬头问道,“方时序,你了解谢婉蓉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