声音由远及近,仿佛就在咫尺之间。
秦峥柔呼吸一窒,抓紧了手帕,指甲深深掐入手心。
四周皆无动静,空气凝固了一般。也是这心无旁骛的凝神,让她分辨出来,似乎发出动静的东西不在地道中,而是头顶,听步子,是人而非走兽。
应当是眼前太过血腥,才让她脑中冒出神神鬼鬼的传说,一时浮想联翩。
确定是人后,她长舒一口气,忙拉着朝歌小跑起来。
地上有动静,就意味着也许有护卫醒了,她要及早脱身才是。
朝歌却暗道不妙,看守的人明明都被她放倒,哪里有可能醒?
若说是山下的兵将来拜见公主,也不应当只有一人,但愿只是深夜未归的猎户或守林人。
她看着公主身上的织金青蓝色水云纱,奔跑起来衣袂翩跹,烛光下异彩流转,如同蝴蝶的翅膀流光溢彩。
为了这次出逃,公主换上了最黯淡简单的衣服,除簪发的玉兰笄外首饰也全部卸下,连平日里戴着护甲的指甲,都铰却了,但还是惹眼得很。
“殿下,将衣服与属下的换一换吧。”趁着秦峥柔体力不支,扶膝喘气时,朝歌道。
秦峥柔从善如流地脱下大袖衫,穿上宫装。
还没等朝歌为她理好绥带,一阵纷繁杂乱的脚步声出现在地道外,又有烟花炸开的声音响起,二人对视一眼,“跑!”
没跑两步,冲在前方拉着公主的朝歌却傻了眼,不甚光明的前路变得狭窄,还出现了岔路。
那几乎不能叫路口了,而应该是洞口,狭窄得只容一人侧身通过。
一个幽暗无比,黑沉沉的不透过一丝光亮,一个则可见倾泻如水的月光,吸引着人来。
朝歌迟疑凝思,欲两边都探一探究竟。
秦峥柔抬脚就走向前者。
笑话,她又不是傻子,地道中出现月光?怎么不说香闺帐中窜出个大马猴呢?
二人艰难地向前迈进,灯烛无风自灭。
历经波折都未熄灭的火苗,在这条道上,还没走到一丈远,“呼”的一声灭了,就像是谁吹了口气。
习武之人耳聪目明,却感受不到一丝声音,连不时吱吱叫的老鼠,也不知何时失去了踪影。
她不仅没在前方看到生机,反而,仿佛凝滞到堪称浓稠的空气中,传来陈尸已久的血腥味,让从小踏着人命往上爬的朝歌都脊背发凉。
朝歌迅速拉着公主出了这条地道,对公主摇了摇头。
秦峥柔被拉得一踉跄,但还是跌跌撞撞地被朝歌拉着,向有亮光方向走去。
步履不停,前路越来越窄,几乎只能爬过去。
到了才知,哪里有什么月华如水?
是盘虬错节的老藤遮掩了地道出口,只有一缕月光透过窄小缝隙,照在地上。
这里显得亮堂,不是因为月光照耀,而是地上的累累白骨。
隔着老远就能看见光亮,也是因为磷火森森。
秦峥柔目测此处白骨比之方才见过的尸首,年代更为久远。
朝歌能从中得到的信息更多一些。
比如说眼前的白骨不是一日而成,有些腿骨胸骨湮没尘土中的,应当是十几年前的,而那还残留着腐烂臭肉的,应当不超过一年。
粗略估计约六十余人,有男有女。
之前那方斗室中,则是半年内死的,数量也更多。
“朝歌,我们快些走罢。”公主出声打断了她的思索。虽然额上渗出一些汗滴,但她不在意地拿手背一抹。
“斗室中尸体堆积如山,却没有虫蛇进来觅食,恐怕是生了什么东西,让它们不敢靠近。”
朝歌沉重地点点头,又不着痕迹地看了秦峥柔一眼,没想到公主一个深闺女子却颇有些山野中的见识。
盘根错节的藤蔓天然形成一个狭小口子,可供一人通过。
秦峥柔猜想是杀人者用来抛尸的,却没有嫌弃,忍着青苔在脸上擦过,先一步爬出了地道。
朝歌很是意外。
她本来已经举着匕首,想要为公主刮去藤上苔藓,没想到公主如此果决。
看公主毫不犹豫地爬上去,等她自己爬的时候,才知道这苔藓有多黏腻,如蛇吐出的信子般潮湿。
朝歌忍不住把脸擦了擦,见秦峥柔已经在月光下走远。
一路上,公主似乎并不是她想的那种娇滴滴小姑娘,又不知从哪知晓了这么一条地道,这位殿下实在是……让人惊喜。
更深露重,雾气四起,月亮躲进云层里。
秦峥柔手不住地卷着发尾,一边走向前路。
在爬出洞口看清周遭后,她几乎是一颗心沉入谷底。
前世自己得到的消息,这条地道可是直通原辉府的,也许,她们岔路口选错了。
灯烛不能燃,分明是道中无气。皇弟出逃时,就是通过那条道到了原辉府外,道中是有气的,为何她们此时却受阻?
父皇正昏迷着,太子也才十二岁,是什么人把主道给堵了?这条地道,父皇连自己都不曾告知,除了新帝,还有谁有资格知道?
四周林木繁茂,地势起伏,极难辨认路,分明就是还在山中。甚至有可能,她们还在阳潜山。
若是明日还没出山,那……那可就糟了!
“殿下不必太过忧心,就算送亲的守卫发现了您失踪,也不会有什么大事的。”
朝歌看出了她的不安,安慰道,“您大可以说无意间发现这条地道,一时兴起,下去查看,被道中景象吓着了,才慌不择路地跑出来。”
毕竟,连自己这个贴身侍女都不知道,殿下何时知晓此处有地道的。
“不……不是因为这个!”秦峥柔罕见地有些焦躁地说道,步履不停,疾走着。
她可不畏惧什么李大人翟大人的,一个自请和亲的公主也没人会弹劾,唯一管得了她的人已经天高皇帝远了,谁胆敢管教她?
“总之,我们必须要在天亮前离开阳潜山,否则……”
她还未说完,忽然失了声。
再说话时,语气迟疑:“朝歌,你有没有觉得,我们似乎来过这里?”
朝歌环顾四周,看着地上枯枝落叶,还有如同妖鬼一般缠在一起的树木,林中的景色都是这样的。
再定睛一看,她看到一座孤坟,坟旁还有一棵桃树,亭亭如华盖。
这座坟,她好像已经看过三次了。
难道说她们走了这么久,都是在原地打转?
秦峥柔知晓,恐怕自己是碰到那些民俗书中所说的“鬼打墙”了。
似乎是为了证实她的想法,雾气更大了些,几乎是伸手不见五指。
她是深受皇帝影响的公主。父皇虽爱黄老之学,可求的是长生,不是驱鬼呀。
朝歌杀人是一把好手,可杀鬼,似乎影卫的训练中没有这一课。
“把香给我。”秦峥柔咬咬牙。
梅开二度,公主又要了香,恐怕是要故技重施。
幸好她深知祁国皇室爱这些神神叨叨的东西,包袱中不仅带了香,还有黄纸罗盘这些东西。
从公主陪嫁中搜罗的,皆非凡品。
方才不过燃了三柱,还有不少,朝歌寻到香,递过去。
秦峥柔果然拿香便拜,还顺带磕了俩头。
“堂堂一国公主给你磕头,您老可得放人一马了吧!”朝歌心疼地给秦峥柔擦去面上泥土。
“反正也走不出去,若走散了可要人命,还不如在原地待着,等雾气散再走。”秦峥柔起身道。
“将兵们应当没这么快搜到这儿来。”朝歌四下望了望。
主子都不急,她当然也不急。
雾气慢慢散去,等三炷香都燃完时,月光极亮,似在为二人引路。
离开时,秦峥柔鬼使神差地回头看了一眼孤坟,墓碑上刻着“江逸明之妻阿兰香之墓”,年份太久,只能隐隐认出。
可随着雾气散去,不止她们能看见了,追兵也能看见了。
下了个坡,无数火把映入她们的眼帘,看着约在一里外,若没有雾气相隔,恐怕她们出来就与人撞个正着。
李大人中气十足的声音想起。
“搜!”
“若是公主走失了,你我都吃不了兜着走!”
紧接着令牌刻着鹰,象征皇室鹰犬的羽林军分作几队,四散开来搜捕,如巨网在山林中徐徐铺开。
秦峥柔瞳孔猛地睁大,为何羽林军这么快就得到了消息?
眼看就有一队训练有素的兵士举着火把靠近她们,朝歌将秦峥柔压在自己怀中,藏身于丘下灌木中。
朝歌耳语道:“殿下,待会儿我将他们引走后,您就躲入那木屋中。”
秦峥柔依言望去,果真见坡下一木屋,极为隐蔽,只有特定角度才能看到。
又兼有屋外无柴,屋中无灯,似乎是猎户废弃在这儿的。
秦峥柔点头,只见眼前一闪,压在自己身上的人已经不见了,她知道朝歌轻功极好,又擅长隐匿身形,便放心下来。
“啊!”相反方向传来女子娇呼,果然将一干人骗走。
秦峥柔也趁机从丛中出来,直奔木屋,竟然没锁,她欣喜地推开门,又反手将门栓拴上。
一通折腾下来,秦峥柔发髻不整,衣衫凌乱,她也顾不上仪表,只背靠着门,瘫软坐在地,大口大口地喘着气。
月光从窗棂中透过,洒在地上,如霜。
她忽然发现了不对劲。
这房中,多了个人,地板上躺着个污脏至极的短发少年。
似乎不是多了,而是本就在此。
她进来时没发现是因为他笼罩在阴影里。
昏暗的地上看不清他的面容,只能看到他的身体蜷缩着,极瘦极小,如同虾米一般,不知死活。
秦峥柔见他躺在地上,一动也不动,便抬起镶珠绣鞋,欲用足尖踢一踢他,看他是否活着。
没想到在靠近对方的那一瞬间,地上人突然扣住她的脚。
她这一日行的路都有从前七天多了,足膝酸软,又不知被少年扣动了哪条脚筋,一下便不受控制地跌坐在地上。
那少年翻身而起,压在她身上,她不敢动弹。
僵持间,秦峥柔感受到肩头有些异样,原来是那少年的手扣在她脖颈上,辖制着她,还在她露出的肌肤上咬了一口,在她肩上留下了他的虎牙印!
她用尽全力推这少年,却没想到,他的身躯如铁铸造的一般,纹丝不动。
她心如鼓擂。
心中满是生命被掌控在旁人手中的恐惧与愤怒,大脑被冰冻住一般,呆住好一会儿,脑海中叫嚣着快逃跑,但她逃到哪儿去呢?
太过紧张,以至于她都没发现,那少年不再动弹了。
秦峥柔悄悄摸上里衫内匕首,只听得耳边传来一声轻笑。
一路走来,秦峥柔的心弦都紧绷着,而此刻,它彻底断了。
身体几乎是本能般的,果决地将绑在手臂上的匕首拔出鞘,全力向少年左心刺去。
少年微微侧身,金石碰撞声响起,秦峥柔的手被震得发麻。
这人身躯非血肉不成?
这一夜还真是什么妖魔鬼怪都给她碰上了。
根本不给她反应时间,她身上那个昏沉的少年,收紧了掐在她脖子上的手,还将她持匕首的手反手一扣,她吃痛松开匕首,还未落地,那匕首就落入他手中。
如练的月光下,锋利的匕首离秦峥柔的脸极近,几乎挨到她脸上的绒毛。
反射的冷冽银光,照亮了她身上人的双目,杀意凛然。
“砰砰砰”门被粗鲁地扣响,刀兵碰撞之声不断,来人不少。
秦峥柔听到门外叽里咕噜的交谈,似乎是她近日在学的北翟话。
“官府搜捕,立即开门!”一道音调不准的声音响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