钟馗是最大的鬼,也是除鬼的神仙。
就像九条命的猫被砍了一百刀,他本来已经死得不能再死了,天机录上的名字也早已入土为安。
但人们还是在拜他。
何以拜钟馗?拜无忧,拜无惧而已。
然而,不论是把钟馗当作吉祥物去拜的闲人甲乙丙,还是臭骂他抢生意的十方天尊三十六天将,都委实没想到这厮还活着。
只是活得窝囊了些。
画像上的钟馗通常是一身红衣,但此刻,钟馗却是头戴一个火红的狰狞鬼面具,伴一袭黑衣。这身黑衣似乎年代已久,布料厚薄不均,补丁遍布。
破破烂烂布,疯疯癫癫人。
此刻,这位人见人骂猪见猪嫌的钟馗,正把偌大的行囊往地上猛然一砸。旁人见了忙绕道走,但是仔细一看,这行囊里还装了些东西。
原来行囊掉地后,里头的东西便散落了出来,有一支笔头开叉的狼毫毛笔,几张龙飞凤舞的钟馗画像,还有……一笼倒挂着睡觉的蝙蝠。受到惊吓,蝙蝠们煽动乌黑的翅膀,“啪啪”拍打着笼子。
钟馗伸出两根指头,在叫得最凶的那只蝙蝠毛茸茸的脑袋上一弹。
蝙蝠吃痛,气呼呼地闭上了嘴。
钟馗盘腿,席地而坐,叫卖道:
“卖钟馗,卖钟馗!上好的钟馗圆又圆哩……”
“生儿育女查小三,买个钟馗万事通!”
……
话音才落,原本人头攒动、车水马龙的大街瞬间以钟馗为中心空出了个圈,数百道目光隐晦地飘向他。
其中,一位头顶白冠的书生最为不屑,仰着脖子背着手,昂首挺胸道:“我呸,大家都是男子汉大丈夫,堂堂正正娶妻妾,谁会闲的蛋疼找小三?”
这般自信,好似确有其事一般。
然而……
老练油滑的钟馗,早已琢磨出了个大概来——这不是“此地无银三百两”吗?
上好的生意找上门来,机不可失,失不再来!
摇摇晃晃跟了上去,钟馗不忘给远处接应他的黑白无常使一个眼色。
简简单单一个“眼色”,却把黑白无常活活惊出一身冷汗,再也不敢怠慢丝毫,鬼里鬼气地查小三去了。
原来刚才钟馗眼底飘出一抹赤色,这是从无间地狱带出来的火焰,是牛鬼蛇神魑魅魍魉的噩梦。再茹毛饮血翻江倒海的大鬼,也须得让他几分。
黑无常问:“上司不干人事,何解?”
白无常回:“忍。”
好歹也是鬼界鼎鼎有名的打工人,黑白无常办事有一说一,毫不马虎,当即衣袖一挥,召出附近十亩方寸里大大小小的孤魂野鬼,把那个书生的祖宗十八代的八卦都翻了一遍。
须臾,历经沧桑如黑白无常都绷不住了。
黑无常啧啧道:“吾真是万万没想到,这个叫蔡花大道的书生……竟如此神通广大!”
“世事无常啊!”
“你说……他自幼就被族里安排了三个童养媳,个个长大后貌美如花。弱冠后,一个天仙美人又被他邂逅上。他还……还……沾花惹草,脚踏五条船!”黑无常继续道。
白无常头顶上飘出冷气,“所以?”
沉浸其中无法自拔的黑无常,全然没有料到自己身处冰火两重天的境地里,依旧口无遮拦:“所以,他是吾辈楷模啊!”
白无常反手,就是一个大耳掴子。
同时,钟馗得到了黑白无常的小道消息,肆无忌惮地在挺胸书生面前挥了挥手,嬉笑道:“蔡公子~”
蔡花大道当即脚步一顿。
他寻思——
我虽然金榜题名挂了个吊车尾,但是好歹也是上过金榜之人,被人认出,实属天经地义。如是想着,蔡花大道依旧大步向前不理钟馗。
“哎哎哎别走啊!”
钟馗又晃到了蔡花大道眼前,伸出了五根指头,“唐小玉,宠妃,贝宝儿……”
每念到一个名字,就放下一根指头。
而对于蔡花大道,名字每被念出一个,就像从他身上扒了件衣服……
脱得赤条条的。
一个踉跄,蔡花大道右脚绊住左脚,摔了个面朝黄土脚朝天。钟馗搓了搓手掌,顺手把他拉了起来,在他耳边低语:“一两银子啊,保密费。”
蔡花大道用眼神狠狠剐了他一眼。
随后,一个沉甸甸的银元宝落入钟馗的手心。
他道:“保……保密……”
“当然,慢走不送!”钟馗大喜。
颠了颠手上的银元宝,钟馗唇角一勾,鬼面具下勾魂摄魄的睡凤眼斜散出兴奋的赤光。
赤光一飞,远处的黑白无常又被吓得一个激灵。
黑无常问:“上司时不时发癫,何解?”
白无常回:“忍。”
然而,赤光的危害,远不止于此。
此时,这道赤光如同洪水猛兽一般在孤魂野鬼间卷起了一阵滔天海啸。远在平安镇的另一边,这里有座山,山里有座庙,庙里有口大棺材……禁锢千年干尸的梵文封印被猛然冲散。
棺材发出“咯吱咯吱”的刺耳声响,战栗抖动。
荒郊野外鬼哭狼嚎,腐臭的腥气弥漫四野。忽然,棺盖边缘露出了一条缝隙,一只骨瘦如柴的手从黑黝黝的棺材里冒出。弹指间,数千斤重的棺盖从内而外地被一点一点推开了。
一具枯骨霎时坐起。
黏沾着黑色血迹的头发乱糟糟地垂在他的脸颊,遮住了糜烂的脸,脸挂着一个阴森森的笑容。
千年干尸动了动僵硬的骨骼,把错位的骨头一一扳回原位。
随后,“嗷呜”鬼叫了一声。
另一头,毫不知情的钟馗把银元宝放在贴胸的衣兜里,欢欢喜喜在大街的正中央继续摆起了摊子,卖他鬼画符的钟馗画像。
“卖钟馗,卖钟馗。新鲜的钟馗圆又圆哩……”
……
无人问津。
时不时有几个好心市民过来张望一眼,旋即又蔑他一眼,不屑离去。
这被打入冷宫的摊子啊……
这点钟馗倒是可以理解,毕竟这里是蓬莱山神以前的地界。平安镇的人作为他的子民,自然不会待见他路神仙。
不过,这位颇有名望的蓬莱山神早在好几十年前,就已经仙逝了,死得可谓是光怪陆离。
死就死了,还害得徂徕跟着殉葬……
她……
钟馗霎时间回过神来,惊觉自己居然踩在了□□屯的凶卦上!
□□屯,凶卦之一,卦意万事完败。
拧了拧眉心,钟馗无奈地想——人在地上走,祸从天上来!他亦步亦趋天天步履蹒跚就为了踩到一个好的卦象,谁知,飞来横祸挡也挡不住!
果然,隐隐马蹄声从远方传来。
这马蹄声越来越急,几乎在转瞬间,一匹雄赳赳气昂昂的骏马凌空跃起,跃过了钟馗前面的路人,直直踏向钟馗。
钟馗颇为无奈地挠了挠头——挺凶的卦象啊!
不过……
钟馗坐在地上打了个呵欠,狰狞可怖的面具下藏了一个痞里痞气的邪笑。
谁说□□屯就一定是凶卦了?
朽木逢春,方为正解!
下一秒,马蹄子重重砸在了钟馗的腰上。崴到蹄子,马儿摔了个前空翻,连带着背上的人也甩到了地上。
“嘶……”
钟馗捂着腰揉了半天,发觉他的肠子一不小心被这匹天外来客给踩歪了。
但毫不影响钟馗不干人事。
他假装剧痛难忍,手舞足蹈地在地上翻来覆去,疯狂抽搐,口中喊着:“官府杀人啦!啊哦哟,疼死我了疼死我了……啊啊啊官府杀人啦!”
被甩出来的跑腿人还没有缓过来,就被钟馗这一嗓子喊得醍醐灌顶,忙掏出一把银两,塞到钟馗手中。
“对不住啊,我赶时间。你找一家医馆看看,我要事在身,先走一步了!”
钟馗接过银两,喜极而泣。
同时,手不自觉地把这跑腿人的钱袋悄悄扯下,塞进贴胸的衣兜里。
目送着跑腿人跨鞍上马,即将夹腿离开,钟馗满目慈祥。但慈祥不过三秒。
只听,一道冷若冰霜的声音响起:
“站住!”
“敢问你们官府,踩了人就这么不管不顾的吗?”
钟馗循声望去,瞳孔微微震颤。
有一瞬间,他仿佛看到了那个莞尔一笑便是桂花落春山、杏花点烟雨的徂徕。可是眼前人虽然和她有三分相似,眸子冰冷得却如同覆盖了亘古寒冰,没有一丝温婉。
怎会是她?
又怎可能是她?
而且,这姑娘下一句话一出口,就把钟馗给气得一口老血如鲠在喉。
她道:“还有你,叫花子,把东西交出来。”
钟馗啧啧两声——咋眼就那么尖呢?
叹了口气,钟馗无奈地拍拍屁股上的灰,站起身来,醉酒了一般摇摇晃晃,晃到了她的身边。
这姑娘慌忙后退一步。
她眼中闪过一抹惊异——被马蹄砸中,还能好不生生地站在这里?!
看热闹不嫌事多,周围很快就围了一圈人,大街上的商贾行人,都放下背篓和手中的要事,参和进来。有人认出了她。
“这不是那个许浩歌吗?”
“谁啊?展开说说……”
“连她都不知道?她嘛,就是那个许元慎和凤凰仙生的野种啊!当年闹得风风云云的,咋就不记得了呢?”
这人一拍大腿,“是她啊!”
这种话,许浩歌听得耳朵都快长出老茧了,但是每一次听到,心下都不怎么好受。
只是她面冷。
再疼都表现不出来而已。
就在她分神的弹指间,面前疯疯癫癫的男人忽而在她的手上,塞了一个钱袋。
还说:“你怎么这么快就来了?”
许浩歌:“?”
“来来来,现在就把钱给你。哎哟,我的大金主子。你说的可真对,碰瓷的确是个来钱的好方法,这不,一袋子的钱已经到手了啊!”
可能嫌气不死她。
他继续道,“大金主,你要赶紧跑嘞,再不跑就要被抓住了!”
才说完,钟馗抱起行囊,一溜烟就跑没影了。
许浩歌低头,望着钱袋。
冰川一般的恶寒从她的眸子中散出,在周围弥漫,仿佛能结出冰渣子。
她怒骂:“混账东西!”
骂完钟馗后,许浩歌和跑腿人四目相对。她的眼神自带锋芒,惹得跑腿人不知如何开口。
半晌,他才挠了挠头,说道:“姑娘,虽然你是平安灵院的弟子,但还是请你到总督府一趟。”
许浩歌霎时抬眸。
跑腿人一个哆嗦,鸡皮疙瘩掉了一地。他急忙撇清责任,“我我我……我只是秉公办事!”
瞅了一眼许浩歌冰冷冷的眸子,跑腿人就把目光移走了。
许浩歌:“嗯。”
跑腿人:“嗯?”
“走吧,去总督府,你们也有苦处,我知道。”许浩歌说着,有些僵硬地笑了一笑。
遵纪守法如许浩歌,不言一语便跟着去了总督府。钟馗偷偷跟上,小心翼翼地瞅着他惹出来的祸,正节外生枝。
趴在屋顶上,钟馗抠下一片瓦。
一旁爬过来的小鬼,把许浩歌的名字身世八卦一股脑报告给钟馗。
钟馗一边揉着肚子,一边看着总督府里进来的冰霜姑娘,终于把肠子揉回了原位。
随后摆了摆手,掏出一沓冥币,打发走了这只小鬼。
总督府的大官员长了一个好肚腩,钟馗从上面往下看去,只能看到晃来晃去的肥肉。
大官员道:“坐坐,喝茶。”
许浩歌没坐,只是说:“我明白,解释了你们也不信。”
“哈哈哈!”
大官员拍着肚腩笑道:“这封书信必须快马加鞭送往京城,你这般延误了行程,如果朝廷那边不追究,我们也不会追究。但一旦朝廷追究起来,姑娘你可就难逃其咎了。”
“哎呀,我要补觉去了。你,好自为之!”
转身便走。
许浩歌腰间的长剑“不语”露出锋芒。
她冷飕飕地道:“所以,就算不是我的问题,你们也要把我当替罪羊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