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浩歌这句话,可真是空谷足音!
她说什么?
她扬言要到徂徕升仙口等他们。狂妄也得有个度吧,如果搭乘不上这三年一度的仙船,连徂徕山的山脚都蹭不到!
众弟子还在极度震惊中回不过神来,一张黄符从晋水的手中飞出,直奔许浩歌,贴在了她的额头上。任许浩歌如何去撕扯,这张黄符都贴得牢牢的。
晋水道:“许浩歌,你父亲于我们有恩,今日之事我们不做追究。但是……从今往后,你休想踏足灵院一步!”
许浩歌道:“甚好。”
晋水捏诀道:“此符是催眠符,保证你一觉睡到明天下午。如果你愿赌服输,那么,这便是惩罚。过了明天早晨,你休想上仙船!”
许浩歌点头,“愿赌服输。”
随后,黄符上的符咒泛起光泽,许浩歌眼皮一沉,昏昏沉沉倒地睡去。
泥地上青草遍布,草杆子摩挲着她的脸庞,若有若无的草腥气钻进了她的鼻腔里。
熟悉而又陌生,一时不知梦里梦外。
迷迷糊糊中,她睁开了眼皮子。
眼前一片漆黑,什么都看不到。许浩歌怀疑自己是睡憨了,又使劲眨了眨眼,还是什么都看不到。
正自我怀疑中,一束强光刺入她的双眼。
她条件反射地伸手去挡,可更加奇怪的是,这具身体仿佛不是她的一般,根本不听她的使唤!她被突如其来的光线刺激地快流泪了,这双眼睛才慢慢接受了光明。
她忽而一阵猛烈咳嗽。
一低头,才发现咳出了一滩浓稠的鲜血,怪骇人的。
更加诡异莫名的是,她能看能听能嗅,却感受不到疼痛!明明她摔到地上还吐了口血,居然没有一丝疼痛?!
许浩歌还在惊诧中,这具身体已然坐起。
许浩歌大骇,自忖着是否是民间流传的话本里津津乐道的穿越,但仔细一想,如果是穿越,那为何她控制不住这具身体,又为何没有这具身体之前的记忆?
正思索着,她忽然发现了什么……
这具身体的两腿间,怎么有“小蛇”?!许浩歌先前和灵院弟子对峙的霸气烟消云散,对于自己上身了一具十五六岁的男身,心中的惊涛骇浪一浪接着一浪,掀过她的头顶。
他一抬头,就被人提起了领子。
随后,那人一拳打在这具男身的脸上,直打得他摔在了地上,滚了好几圈。
许浩歌的视野跟着天旋地转,心想梦外被欺梦里被打,真是泡菜罐子漏了风,从头霉到脚了……
打人的少年和这具男身年纪相仿,一脸跋扈。
他一旁还站着几个少年,有的已然接近弱冠的年纪,有的还是总角幼童。但无论老少,都身着破破烂烂的麻布衣裳,摩拳擦掌地狞笑着。
许浩歌忽而想到了什么,一看旁边,树上挂着一个一人高的布袋。布袋被划了一道口子,耷着散着。
果然如此——
这少年是被当成沙包打了!
此刻,眼前跋扈的少年拔出腰带里别着的小弯刀,还要对这个全身青紫的少年行凶,许浩歌想帮又无从帮,心有余而力不足。
忽而,一个高个子少年喊了句:“喂!晋水!”
持刀少年回头道:“叫老子做什么?”
那人道:“磨磨唧唧的,快一点!这小白脸我看着就挫眼睛,呸!晦气。我真像把他的眼珠子挖出来拌着咸菜嚼到稀烂……赶紧的,你不是说要在他脸上画画吗?动手啊!”
持刀少年摇了摇弯刀道:“急什么?老子在想画什么图案。”
一旁少年“呸”一声道:“还没有沙包打得舒服,你赶紧的。小烂屎,娘们一样磨蹭。”
他们的口音和平安镇的口音大相径庭。
骂脏的话也是她闻所未闻的。
许浩歌占据着这位凄惨少年的身体,险些觉得自己得了耳疾——等等等等,这少年叫晋水?和平安灵院的院长同名同姓,还是只是发音上的巧合?
此刻,晋水翻转手腕,一只手拽住少年的头发,另一只手将刀划过少年的脸庞。一边画一边摇头晃脑,仿佛在欣赏一件精雕细琢的艺术品。
少年一眨不眨地盯着晋水。
许浩歌透过少年的眼睛看着晋水这张近乎狰狞的面孔,越看越惊悚。
她已经可以确定了,眼前这人就是晋水,是年轻时候的晋水!
日有所思夜有所梦吗?
许浩歌脑汁都差点被思考榨干了,恍然间,醍醐灌顶一般,她想到了一种可能——她所看到的,是这个少年的记忆!
少年的脸被划伤,鲜血直流。
但是他一直闷着,没有说话也没有表情,看不出喜怒哀惧,甚至连被疼得皱眉头这种表情都没有。就像是不会痛一样。
晋水怒气冲天道:“你叫啊!是不是不疼?!”
少年依旧直勾勾地望着他,没有示弱。
晋水似乎被激怒了,加大了手上的力度,刀子深深划进皮肉,和骨头仅差毫厘。
少年被疼得□□了一声。
红着眼眶,晋水发狂了一般用刀子在少年的右眼下方划动,许浩歌看得心惊胆战,忖着少年的脸颊必然已经被搅得血肉模糊了。
但少年却只是闷声□□。
终于,晋水一把扔开了弯刀,喘着粗气。
似乎想要让少年和他一起看看他新鲜出炉的杰作,晋水拖拽着浑身青紫的少年,提着他的领子来到一处池塘。晋水抓着少年的头发,将他的脸对着水面,大笑道:“哈哈哈!钟小馗,你是小白脸还是小花猫啊?哈哈哈哈哈……”
无风无澜,水面如镜。
许浩歌可算是看清楚了少年的模样。
才一眼,便怀疑自己耳疾才好,又得了眼疾!
在她见过的男子中,轩辕玠的样貌算是万里挑一了,清华雍容,似乎生下来那一刻起就是被万众仰慕的天选之子。
而这少年……
从骨相到皮囊,风华熠熠。
不同于轩辕玠的雍容儒雅,这少年深邃的五官无不透着一股傲气,阳刚俊逸,瞳仁灵动地仿佛嵌了一颗水晶珠子。此刻,他右眼下鲜血淋漓的伤口正朝池塘里滴血,加之他面色苍白,又多了几分诡谲的美感。
可伤口之深,疼之入骨。
许浩歌无法想象这种疼痛,因为她没有经历过。明明是无法感同身受的东西,但此刻看到了,她还是心脏绞痛。
“钟小馗,你自恃的容貌都没有了!”
“你什么都没有了哈哈哈……”
晋水一把将钟馗摔到了地上,钟小馗疼得闷哼了一声,呼之欲出的□□却被抵在牙关里,生生被憋了回去。
许浩歌越听越不对——这少年的名字为何听起来如此熟谙?
钟小馗……
钟馗?!
如闪电劈将而来,维系许浩歌神经的那一条弦在这一霎那断了。她的头脑空白了好一阵子,才堪堪能够再次思考。她此生从来没有像此时此刻一般震惊过——她看到的,是钟馗曾经的记忆吗?
为什么和晋水有关系?
最匪夷所思的是,她居然可以看到!
钟小馗被揍翻在地也没有哭嚎,只是一言不发地盯着晋水。但许浩歌知道,这双眸子必然是傲气的,倔强的。
晋水回视着他。
钟小馗没有表情,晋水却忽然间绷不住,哭了,眼角滑落了一滴泪。他握住钟小馗瘦骨嶙峋的手臂道:“我们快走,趁现在!快走!”
钟小馗愣了半晌,迈步前行。
但是他的腿被打折了一条,走不快。
这时,草丛里又钻出了个人来,披散的发丝遮住了她的面孔让人看不真切,蓬头垢面的,像个野人。但这姑娘的声音却相当好听。
“莫动,我来帮你。”
不是十分清脆的嗓音,温温吞吞的,乍一听有些软弱,但冷静的语调毫不矫揉造作,平添了几分刚强。
许浩歌颇为明显地感受到钟小馗的动作停滞了一秒,随后钟小馗扭头道:“不用。”
可姑娘不肯。
她分明瘦瘦小小一只,却不知道哪里来的蛮力,三两下就把钟小馗背了起来。她道:“过一会,人就要追过来了。”
事不宜迟,背着就跑。
晋水一边疾驰一边回头看,发现没有人跟上来了,一颗心才逐渐安稳落了地。可他一转头,就撞到了什么东西——不是树干,是……是人!
晋水被吓得险些厥了过去。
许浩歌一看,这三个少年少女已然被挡住了,眼前七七八八站着几个彪形大汉,虎视眈眈地看着他们。
一人道:“哟呵,哪来的小妞?”
说着,便一把拉过这姑娘揽到怀里,将她的头发撩起,抬着她的下巴细细品味。
“啧啧……还挺俏!”
钟小馗被甩到了地上,而一旁的晋水同手同脚地扑了上去,一拳打过去,怒不可遏道:“放开她!她是我娘子!”
“哟,娘子啊?”
那人嗤笑一声,转身就是一脚。
晋水被一脚揣在了胸口上,身体被踹地横飞了出去,直到撞到了树上才止歇。晋水忍住疼痛再次冲上前去,却被钟小馗伸出的腿绊倒在地。
晋水大怒:“钟小馗!”
钟小馗冷声道:“把她弃了。你打不过的。”
晋水忽而笑了,目眦欲裂,“刚才是她背你过来的,你说弃就弃,你还是不是个人?你给老子干点人事!”
晋水正抬手要打钟小馗,一个彪形大汉伸手过来挡住了这一击。随后朝钟小馗笑道:“识时务者为俊杰,小子,给你一次机会。只要你当着他的面亲他娘子的嘴,就放你走,怎么样?划算不划算?”
其余大汉跟着起哄:“亲一口!”
“亲一口!”
……
随后,那个扳住姑娘下巴的汉子推了一把姑娘的背,只一个错眼,她就被推到了钟小馗的身前,相隔仅一尺。钟小馗望着姑娘的面容,迟迟没有动作。
晋水怒道:“你敢亲!我就敢杀!”
许浩歌心道:换做她,她一定亲。这种时候了,活着最重要。管这晋水怎么叫怎么喊,也不管要胯下之辱还是什么的,先保命啊!
可是钟小馗却听不到她的心声,别过了脸。
他道:“我也弃过你。你……弃了我吧。”
许浩歌急得想要掐一把钟小馗,让他清醒清醒。殊不知钟小馗此刻头脑并无一丝混沌,众人皆醉他独醒,“你是水的娘子,我如何敢背叛?这群人牙子没有把我打死是我命硬,但迟早会将我打死。我不过是朽木一桩,弃了吧。”
钟小馗低着头。
那帮人对钟小馗的表现极其不满,耐心似乎已到达极限。
忽而,钟小馗嘴唇一热。
他不可置信地睁圆了眸子,她竟然按着他的头,就这么亲了上来!
姑娘的亲吻没有任何侵略性,温温吞吞的,和她的声音一样温柔却又坚毅。就像是逢场作戏,也真的就是逢场作戏。但是少女唇瓣的柔软和暖暖的温度却近在咫尺。
这般真切。
钟小馗浑身的肌肉都绷得极紧。
他僵坐着,直到姑娘柔唇的温度从他唇边逝去。
他听到,她轻声笑了,“在我眼里没有什么朽木,朽木可以逢春,可以雕刻出世人惊叹的模样。不要放弃自己,就算所有的人都放弃了你,也不要自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