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歌对唱正如火如荼,米措主动找到阿朵。
李书音识趣地腾出地儿,自己跑到湖边散步,百无聊赖。
长生撑船而来,转交银杏白玉簪。
“他可有说,这次离开多久?”
月华如练,映射到那双湿漉漉的眼睛,尚能窥见当中竭力克制的希冀。
它过于清朗,长生不敢直视,垂眸撒谎:“不会太久。”
编不出具体时间,唯恐被继续追问,长生心如擂鼓。
“西竹亭有事,我得再去一趟。”
“无妨。你先忙,等会儿我和阿朵一起回家。”
目送他划船远去,李书音默默握紧簪子。银杏叶脉络硌手,令人没来由地心慌。
子夜,火舌寂灭,独剩一轮月。
古桑树下,李书音遗世独立,合掌祈愿。头顶,满树许愿牌轻晃,哗啦作响。
鹅黄纱裙,窃蓝短衫,梳双丫髻,束红头绳。灵动之中,平白流露几分人见犹怜。
远处,长生再度归来,见此情景,难免愁上心间。
入谷月余,她除第一天穿绯衣,其他时候皆随俗,着苗服。
那日,长生外出办事。所以论起来,此乃他初次见李书音这样打扮。
望她祝祷,望她落座。
小船靠岸,清波微漾。李书音闻声抬眼,觑见汉子,藏住失落,勉力堆起笑容。
“你回来了?正好,我们一起回去。阿朵不知我出门,等会儿醒来不见我,怕会担心。”
“嗯。”长生杵竹篙泊船,“大晚上的,一个人出门,你不怕?”
“雾水谷夜不闭户,安全得很。”
她故作无谓,努力地笑,怪招人心疼。
“我送魏师叔出谷,他说这次任务耗时会长一些,托我带句话给你。”
陡然提起气息,她睁圆眼睛,期待地问:“什么话?”
“弃捐勿复道,努力加餐饭。”
他埋头拴绳索,刻意放慢速度,生怕被识破谎言。
谁知,却听头顶传来轻声回答:“嗯。我会的。”
语气平淡至极,像在应一件再寻常不过的事儿。
长生疑惑,抬头看,见她眺望西竹亭方向。
夜色茫茫,姑娘形影相吊,出神地遥望,好不可怜!
之后,两人心照不宣地沉默。一前一后,走过满坡梯田,融进月色。
那晚过后,再无人提起魏七郎,他仿佛从未出现过。
清晨爬山等日出,晌午扶栏纳凉,傍晚领几只猫猫狗狗奔于田埂。
偶尔做些力所能及之事,比如择洗草药、洗麻晾晒等。
日子照常过,但多半时候,她都扎进浩瀚书海。
期间,阿朵曾暗地和兄长提起,说阿音不似从前欢快。
长生探口风。
她道:“养伤之余,不可怠慢学业,怕回家后长辈责罚。”
因此,旁人不便多言,由她去。
半月时光,转瞬即逝。
六月十七,恰逢镇上赶圩。
清晨,阿朵和几个姐妹相约出谷购物玩耍,顺便带李书音散心,被她以‘功课未完’为由婉拒。
日暮,她照例来古桑树祝祷。事毕,趁周遭无人,风景独好,索性躺在草坪上,拿《岳露子》二薄盖住脸。
夕阳西下,余温倾洒,清风徐徐,着实惬意。
梦回南凉中都,大雪茫茫,满地清白。魏溪亭一袭青灰绸质中衣,赤足走在御前广场。道路两旁,百官叱之,青面獠牙,何其恐怖!
然而,他脊梁挺直,目光如炬,坚定地跨过乾德门,没入风雪。
须臾一梦,醒后坐起,薄汗轻衣透。
“魇着了?”
闻声回头,难以置信地嗫嚅:“东阳?”
东阳含笑,伏地叩首:“微臣拜见公主。”
自震惊中回神,膝行过去,扑进他怀抱:“真是你!”
此举震惊东阳,他顿时呆住,举起手不敢乱动。
欣喜若狂地拥抱,蓦地想到什么,抽身,紧张询问:“你出境,可有文书和路引?”
“有。”东阳随手抓过包袱,拿出物件交与她,“天子御笔,千真万确。”
扫见玺印,李书音才如释重负:“鹰司不比其他地方,太多人盯着,一言一行都需慎之再慎。”
“臣谨记。”
“你几时到的?怎不叫醒我?”
“酉时。臣见公主睡意正浓,反正闲来无事,所以没叫您。”
夜幕低垂,天色已晚。渡口仅一条小船,可知阿朵等人尚未归来。
“走,我先带你回住处。”说着,站起身。
“等一等。”东阳调整坐姿,改为单膝跪地,轻轻捡开她裙摆上的杂草。
李书音弯腰垂手挡住,屈膝蹲下,道:“如今你供职于鹰司,是正儿八经授了衔的大人。以后,不必做这些事。”
“到千天万天,公主永远是臣的公主。”
“比起主仆,我更愿与你做家人、做知交。”
东阳脊背一僵,忽地红了眼,忙不迭低下头颅。沉默间隙,努力平复心情。
“东阳……”
“在。”
她索性跪下,语重心长地说:“当今世上,除了皇伯伯、庄太妃和从谦阿兄,只剩你一如既往待我好。以后,当真不用太拘礼,相处随意些。行吗?”
东阳抬起头,“好。”
牵他手腕,搀他起身。而后,径自去捡坪上的古籍,高兴地问:“你怎知我在找这几本《岳露子》?”
《岳露子》?东阳在状况外。接了线装古籍细看,果真乃遗世珍宝。
“这个月初,魏卿带来一大箱生辰贺礼,说是你们托他带的。我还奇怪,没跟你讲过我在找《岳露子》集册的事儿,你居然未卜先知。”
得见故人,她心情愉悦步子轻快,行在前面,像只无忧无虑的小兔子。
东阳终是没有揭穿内幕,他不敢想象,若公主知道这几本并非自己所赠,会作何感想。
如果那样认为,能让她开心。那,他乐意接下魏溪亭这份好意。
至少,当前他没勇气去破坏公主的好心情。
“我带你去看小狸花。”
正当收活计的时辰,村民们带月荷锄归,路上碰到闲话几句,又各奔各家。
寨门口石阶那儿,坐了三五个寨邻,见一俊朗后生跟阿音姑娘同回,便好事多问了问。
“我家人。”李书音颇为自豪地介绍。
东阳笑笑,作揖更正:“在下李府侍者,时东阳。见过诸位。”
寨邻中有位襕衫儒生,在谷中私塾教习,起身正衣冠,行揖还礼。
其他人虽不至如此,却也都客客气气。
闲话之时,几个大娘路过。打量东阳,说他模样俊俏,一身绸质黑色劲装更把身坯衬得匀称,阳刚之气十足。
有大胆儿的问:“小郎君婚配与否?”
宫中内侍都净过身,虽有不少宫娥明着暗着对东阳表达倾慕之意,但他似乎志不在此。
大娘们太热情,东阳被围在中间,尽量地事事回应,已有些窘迫。
李书音挤开人群,一把抓住他的手腕,把人带离。
边逃边回头说:“我们家东阳车马劳顿,我先带他歇脚,晚些再来聊。”
她一手牵东阳,一手提裙摆,撒欢儿地跑,哪有半分礼教规定的端庄?
可东阳反而更喜欢她现在这样,自由自在,随性纯粹。
长生兄妹由阿嬷教养,前段时间阿嬷身子不好,时常念着想回王庭老家看看。阿朵今日出门,也是带老人家去王庭。
故而,当下家中无人。
“今晚阿朵和长生应该都不回,我给你做饭。”
“哪能让公主劳累……”
李书音转身推他出厨房,把他摁到小板凳落座,半命令式地口气嘱咐:“你歇着,不许动!”
说完,进屋添水烧火,有条不紊。烧水间隙,她端着筲箕出门,搬条小凳子和东阳并排坐着,一起择菜。
“你怎突然来雾水谷?执行任务吗?”
东阳摇头,未作答。扯掉豆角筋,掐成段儿。
“嗯?”李书音歪头。
他默了一下,才沉声道:“臣梦到公主过得不开心,所以想来看看。”
李书音笑容凝滞刹那,又恢复原样,“梦都相反,我好着嘞。呐,你方才见着了,谷中人待我很好,你别担心。”
“嗯。”
“你呢?过得怎样?冷面尧好不好相处?朝中言官有没有为难你?”
“臣一切安好。尧大人虽寡言少语,但关怀下属,人很好。鹰司不受朝廷约束,言官不会说什么。”
“那就好。”李书音捡起一把小青菜,择去萎黄烂叶,“东阳,我有个打算,不知行不行得通。”
“公主请说。”
“去年赴燕时,我以为回不来,所以散尽钱财。但以前我存了些在从谦阿兄那儿,折算下来约三千白银。
这两年各种用度,只出不进,银钱渐少。所以,我想把剩下的都投到浮生酒楼,只出资不参与经营,每月给我几分利钱就行。
你看,这样行吗?”
东阳道:“浮生酒楼本为公主扶持之下得以建立,您就是东家,何需再入资?”
李书音摇了摇头。
“我一没入资,二没经营。若把当初动动嘴皮子的事算作大恩,岂不折煞我?
你当知晓,我不愿和宫中那家人扯上关系。赴燕之前,已在御前立誓,余生不受俸禄。
现下捉襟见肘,又暂无其他生财之道,只好把主意打到浮生酒楼,求几个生活费。
我计划攒够了钱,买一座宅子,自己搬出来住。”
东阳深知其为人处世,她不吃嗟来之食,奉无功不受禄之理。
故而,把那些赠其钱财之类的话都咽进肚子里。
他说:“臣进鹰司后,浮生酒楼托与左参左郎君代为管理,大小事务都由他拿主意。公主嘱托之事,臣记心上,回去找他相商。”
“好。有劳。”
东阳笑笑。
沉默着择完所有菜,锅里热水沸腾,李书音淘米下锅。
一道门槛横在中间,饱经风霜,隔出两种境地。里面的人已然放下荣华富贵,安于山野;外面的人仍在泥淖艰难前行,只为护一人周全。
踌躇片刻,东阳起身走到灶前,拾火钳夹一块干木材放进灶中。
“下月初七,穆郎君新婚之喜,您回去观礼吗?”
中都穆家后辈之中,她只和穆从谦关系亲近。东阳所说穆郎君,即是那位。
“阿兄议亲了?和哪家姑娘?”
忽闻喜讯,李书音替兄长高兴。
“金州骠骑将军沈重之女。沈姑娘自幼长于军营,也是位巾帼英雄。”
“阿兄藏得够深呐,以前从未听他提过。我还打趣,说他怕不是有龙阳之癖。”
东阳不由笑了笑。
“也就您敢调侃穆郎君。”
“志趣相投,甚好。甚好!”
她搅动锅铲,防止米粒粘锅,“我能回去吗?”
东阳斩钉截铁地回答:“可以!”
李书音有些迟疑,眉头微蹙,问:“北燕置喙,怎么办?”
毕竟,她仍是南凉质子,送雾水谷看病亦是北燕派人送。擅自回中都,是否会加剧两国矛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