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冥子对于守虚无为的理解,肯定是无比全面的。
两个方向。
他都感悟颇深。
充当这个裁判,着实是再合适不过。
“哈哈,终于可以说正题了。”
尉缭子高声道:“这次我先来,如何?”
尉缭子此言一出。
那自然是没人反对。
许尚无所谓谁先谁后。
黄石公和应曜则是刚刚已经先手了一次,这回如果再想先手,那确实就有点说不过去了。
就这样。
尉缭子率先开解发言:“我个人非常喜欢道德经中的一句话……弱者道之用!”
“上善若水,以弱顺之。”
“我纵横家的心术绝学,就像布下一个陷阱来打猎一样,我们专门把人看作猎物。”
“穷者嗜利,以利切入。弱者嗜尊,以谦切入。”
“强者嗜强,以事切入。勇者嗜直,以耿切入。”
“迟者嗜晰,以简切入。岁者嗜捧,以礼切入。”
“再搭配捭阖术,合纵连横,起势应势,当无往而不利。”
“反应术:需要具备识人之明,看透他人内心的真实所想,动静虚实,慧眼识势。”
“内揵术:说服力是需要不断学习和磨练的能力,必须在实践中不断拉扯,揣摩权衡,进退有度。”
“抵巇(xi)术:在做一件事之前,我们应当明白这件事的风险程度,切忌一次性押上全部的身家性命,否则你就会被局势时刻带动情绪,无法自主,遂当通达智慧,以识细微。”
“飞箝术:利用人心,六字真诀,投其所好,量能立势。”
“忤合术:先决后择,需要学会在短时间内寻找到最优解,最有利,继而反复相求,因事为制。”
“综上,在我看来,所谓守虚,核心便在于一个【弱】字,以弱取人心,取他信,取全利,取大势!”
“最后不断实践磨练出人性规律,再以弱顺之,此便是合道之境也。”
……
尉缭子给出了自己的所有开悟明断。
他把弱者道之用直接曲解了。
他只拿了一个【弱】字,再结合上善若水……
原本的水利万物而不争,实乃至善。
在尉缭子这里。
也变成了通过水性,直击人性规律。
即:尉缭子的守虚明悟,看似是以【弱】为核心,实则全篇都极具攻击性。
非常典型的,披着羊皮的狼。
右席。
北冥子稍作思索:“虽多有曲解,却融合的很好,这很纵横家,却并不太符合我道家的【守虚合道】之真意。”
上善若水,处众人之所恶,利万物而不争。
夫唯不争,故天下莫与争焉。
这本是指的至善无为。
结果在尉缭子那里,明显全数都成了算计人心的伪装。
这就有点曲解的太过分了。
所以。
北冥子自然不能认可的。
不过……
“兵家有一句,守正出奇,示弱引虚。”
北冥子缓声道:“纵横捭阖,虚实如阴……尉缭,你以【弱】为核,取人心,取他信,取全利,取大势!”
“这确实是【守虚】的一个全新的解读方向,暗合纵横,兵家,阴阳。”
“虽然于道家而言,略有些离经叛道,却并没有脱离【应人】的论道方向。”
“因此,你之明悟论断,还是可以采纳的。”
……
北冥子并非固步自封的老学究。
他既然说出了用【应人】来解读守虚合道。
那肯定就得让尉缭子拥有发挥的空间。
只要大方向上不出大毛病。
北冥子理当予以采纳,至于他认不认可……此乃两码事……
“这就够了。”
尉缭子洒脱的道:“我只是想把自身所得,挂个守虚合道的名义,讲述出去。成与不成,都是无妨的。”
尉缭子有点放飞自我的意思。
没办法。
他这边有许尚这么个大腿!
他放飞一下自我怎么了?
没有躺平开摆,直接躺赢,他就已经是态度十分端正了。
“算计人心,蛊惑起势,终究难登大雅之堂,实属小道尔。”
黄石公拿出了批判的态度。
他最为看不惯的便是阴谋诡计,所以在最开始他就有提到鬼火阴兵诸事,使得楚国公族子弟丧命啥的。
此时此刻。
黄石公依旧摆明了自己的态度。
尉缭子闻言半点不恼:“无论大道亦或者小道,那我也总归是获得了北冥大师的采纳,你当如何?”
尉缭子觉得黄石公和应曜……
主要还是得看黄石公的发挥。
应曜现在的心境确实有些滑坡的厉害。
这不由得让尉缭子也生出了几分唏嘘之感。
果然。
现实总是无情的。
“那就由我来到第二个解题之人。”
黄石公深吸一口气,组织了一下语言:“天地之道,潮起潮落,春去秋来,斗转星移。”
“如古人研究耕种,首重农时节气!”
“那么问题来了,农时节气又是怎么出现的呢?”
“答案很简单……”
“致虚极,守静笃(du)。”
“也就是古人需要把内心中的虚静,达到极致……并不断延长极致虚静的状态。”
“万物并作,吾以观其复。夫物芸芸,各复归其根。”
“尔后古人便观测到了大道的存在,万物都在生长繁茂,海水会在特定的时期潮起潮落,月夜星空同样沿着大道的轨迹运转。”
“于是古人循环往复的不断观测,直至总结出了大道规律的核心。”
“万事万物,纷纷纭纭,最终都要复归其位,也就是回到它们最初的根源。”
“而万物回归根源以后的状态,亦可称之为:【静】。”
……
言至于此。
黄石公想要说的守虚核心,已经非常明了了。
即为:静。
这倒是跟儒家的求静,有异曲同工之妙。
不对。
确切的来说。
应该是儒家学习的道家。
无论是求静,亦或者入定,本质上都是一种达成【虚我】的状态。
也可称之为虚静。
由此可见。
黄石公对于道家真意的研究诸事,他是真有两把刷子的,并非无的放矢。
“当古人把【虚静】发掘并保持到本质的地步以后就会发现,凡俗红尘中的一切钱货利益,五声五色,七情六欲,就再也影响不到我们的本心。这便是出世!”
黄石公顿了顿,又接着述说:“当我们出世以后,不断修炼【虚静】,最后我们可以观测并达到自身……最本质的生命。”
“进而我们可以通过自身的本质生命,感悟到世间的【常】。”
“所谓【常】,便是指万事万物的运行规则,同时也是大道至理!”
“等到了这个阶段以后,你就会明白,大道是无法违抗的,命运也是无法违抗的,万事万物都会复归其位,回到自身最根源的最初。”
“是以:归根曰静,静曰复命。复命曰常,知常曰明。不知常,妄作凶。”
“我们最好的选择,便是【顺天】而为,遵从大道的命运轨迹使然,并从中不断感悟世间至高的真理。”
“一切都自然而然,方生方死,直至堪破生死界限,明白万事万物都存在着应有的使命和宿命。”
“如此,我们便从【常】,来到了【明】。”
“比如北冥大师就有着对于大道的感知,认识和顺从至理,进而明悟见性,可称大智也。”
“如若不知晓或者不顺从大道的至理规律,迟早必然会有灾难发生。”
……
黄石公的论述即将进入收尾的阶段。
他跟尉缭子一样。
都是把自我经历,毕生感悟,融于今朝一论。
不得不说。
水平还是非常高的。
而且十分符合【顺天】的守虚论点。
在黄石公的认知中。
出世守虚,便是致虚极,守静笃。
进而再发散到方方面面。
北冥子听的是频频点头。
尉缭子的眉头却有些紧皱起来……
没办法。
谁能想到之前表现那般拉胯黄石公,临到末了,竟然一下子变得超常发挥了。
很难搞。
尉缭子立马替许尚感到了些许压力,早知道这样的话,他刚刚就不放飞自我了。
尉缭子表示他以后行事,看来还是得有些章法才行。
再观应曜……
应曜肯定是深深的松了口气,他还记得自己跟许尚有着赌约在身,如果输了的话,许尚让他和黄石公做一些有失公义之事。
届时。
他真的会两头为难。
好在黄石公眼下表现极好,他的压力也小了很多。
后续他也就没什么更深层次的表达了,只需围绕着黄石公的论述,稍作补充即可。
这时。
“天道至理,大河东流,水冰火热,曜日东升西落,万物随着四季轮转,皆需休养生息。”
黄石公微微昂起头颅:“当我们知晓了这些天地规律,就不能够逆反行之。”
“比如百姓和万物生长都是一样的道理,乱世过后,急待与民休息,若是这个时候还要疯狂压榨民力,必当水可载舟,亦可覆舟。”
“这就是不知晓【静】、【常】、【明】所带来的必然灾难。”
“因为当你熟悉万事万物的规律与至理轨迹以后,你就会懂得包容他们,唯有心生包容,方能做到公平公正。”
“直至以公正明悟之心,去对待万事万物,这样做事才能周全。”
“比如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圣人不仁,以百姓为刍狗。世俗中的解释其实是不对的。”
“若从【虚静】的状态去看待,便可明白天地理应不仁,因为不仁,所以没有私心,没有偏爱,大爱无情。”
“若天地有情,则万物不生。若天地喜好完美,或许我们人就根本不会被孕育出来。”
“同理,圣人也理应不仁,若圣人有偏心,有私情,则上有所好,下必甚焉。”
“吴王好剑客,百姓多疮痍。”
“楚王好细腰,宫中多饿死。”
“综上,虚静以观,做事周全,等同于符合自然而然,进而复归大道,循环往复,长长久久,最终也就能够避免灾难的发生了。”
“即:知常容,容乃公,公乃全,全乃天,天乃道,道乃久,没(mo)身不殆。”
……
黄石公这里提出了一个非常亮眼的举例。
那就是他把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圣人不仁,以百姓为刍狗。
进行了全新的逻辑定义。
有道理吗?
肯定是非常有道理的。
而且极其符合道家的思想框架。
在道家看来。
仁,从来就不是一个褒义字。
何为仁?
其实就是人为的主观认定。
他对你好,你就觉得他仁。
然而。
这个主观是不断发散的。
人都喜欢美,讨厌丑。
人都喜欢善,讨厌恶。
如果天地也都带有这样的主观色彩,就会变成一个逻辑悖论。
丑被消灭了,美又将如何定义?
恶都被消灭了,善就真的能够存在吗?
草原上没了狼,羊群就会失去天敌,疯狂繁衍……直至超出草原的承载上限,亦或者因为尸体堆积,爆发瘟病。
另外。
善恶也是非常难以界定的。
狼对于羊来说是恶的。
羊对于草原来说是恶的。
草原对大地来说是恶的。
或许大地对于海洋来说也是恶的。
要是这么搞的话。
那确实会万物不生,世界毁灭。
故:天地理当不仁,圣人亦然。
“致虚极,守静笃。”
黄石公正式给出收尾:“便是【我之守虚】的明悟论断……全乃天,天乃道,道乃久,没身不殆,即为【合道】之体现。”
黄石公这次绝对把压箱底的东西,全部搬了出来。
下一刻。
“彩!”
应曜也无比配合的合掌力挺之。
前面许尚连续有过两次无比亮眼的表现,应曜都假装式的视而不见。
这回黄石公超常发挥。
可让应曜给逮住了。
他立马表现出了极其捧场的模样。
同时。
应曜还不忘用眼神,把刚刚尉缭子的挑衅都给还了回去。
搞的尉缭子连连撇嘴……
“啧啧啧!”
尉缭子赶忙看向许尚道:“许公,我相信你!”
尉缭子作握拳加油状。
惹的许尚连连失笑。
尉缭子现在真是越发的随心所欲了,毫无高人风范,却也尽显洒脱之意。
这时。
“极好。”
北冥子给出颇为赞赏的态度。
可见他对于黄石公的表现,也感到了相当的满意。
“黄石公此番关于【守虚合道】的顺天方向解答,属于极为上乘的标准。”
“不过缺少开创之见,仍旧是在缘由道之真意的框架中。”
“但瑕不掩瑜,仍属上乘。”
……
北冥子的高标准分别铆定了两个层次。
第一:开创性。
老生常谈的解读,北冥子一般肯定是要打低分的。
第二:是否属于结合自身开悟的完整性,有明显论道发展规律。
显然。
黄石公的解答,无比符合第二条。
只不过仍旧没能跳出原有道之真意的框架。
黄石公对此只想说……
谁能跳的出去?
北冥子自己恐怕都做不到。
所以。
他们真正比拼的,其实就是谁能拿到第二条论道规则的最高分。
现在黄石公已经得到了极好。
这就相当于他提前拿了一项满分。
许尚再怎么牛逼,估计这回也只能双方打平了。
想到这里。
黄石公也是稍稍的松了口气。
他很应曜一样,也怕许尚提出什么过分的要求,违背了他的大道至理啥的。
这时。
“我来补上几句。”
应曜抬了抬手,他缓声开解:“黄石公刚刚有言,当我们把内心保持到极致的虚静以后,便能够归根,知命,顺天,最终得以明悟大道。”
“比如我们本能的就会知晓猛兽危险,遂当远离。水底如渊,令人窒息,入水当慎之。”
“另外当我们身在峭壁悬崖上时,会因高处不胜寒而感到心悸,于是我们也会远离悬崖边缘。”
“然而,当我们沉下心来以后就会发现,有些危险是我们无法远离的,比如伴君如伴虎,可我们却不得不亲近之。”
“明明行商之时,有些违禁之物,很可能会让我们遭到巨额罚款,甚至锒铛入狱,可我们仍旧只能选择铤而走险。”
“还有诸多挑拨是非,颠倒黑白之事,一旦翻到台面上,便会让某些人万劫不复,可仍旧有太多的人睁着眼睛说瞎话,并对此趋之若鹜。”
“如此,当现实与大道互相矛盾之时,我们就会心生疑窦,为什么会这样,难道是因为我们并没有保持住极致的【虚静】吗?”
“当我们亲眼看到伴君如伴虎之人,获得了权势。铤而走险之人,获得了暴利。颠倒黑白,挑拨是非之人获得了名望。”
“这个时候,我们还能够坚定自己的极致【虚静】吗?”
“只能说太难了!”
“我们会本能的心生犹疑,怀疑大道至理的正确性,迷失自己的根源,忘却自己的宿命,最终我们很可能也会人云亦云,从善如流的坠入深渊。”
……
应曜并没有拘泥于北冥子制定的【顺天】框架。
他打算抢先从【应人】的现实角度,先行弥补【致虚极,守静笃】的一些理论错位。
即:大道至理,与现实相悖,我们究竟该如何选择。
只要他补上了这个补丁。
后续许尚就很难再从逻辑层面,挑刺黄石公的论述。
这么一来的话。
应曜还真算得上一个黄金辅助位。
他连自己论道陈述都放弃了。
只为成就黄石公。
毕竟北冥子定下的规矩可不是开玩笑的。
说哪一方是顺天。
那就必须严格按照规则来。
但应曜如果纯粹的舍己为人,北冥子显然就管不到前者了。
顿时。
尉缭子扯了扯嘴角道:“原以为这等处心积虑的操作,应当我来为之。却没想到,都被你这大名鼎鼎的淮阳一老给干了。”
尉缭子刚刚的随性洒脱,确实不符合纵横家的一贯作风。
谋定后动,算计人心。
才是他所擅长的。
可尉缭子却并没有这么做。
反观应曜为了赢下此番论道,已经相当于把北冥子定下的规则,运用到了极致。
这算是虚静的极致吗?
还别说……
真有点立马学以致用的感觉。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