荆楚鸿立时气得脸红脖子粗,整个人似火上烤的乳猪一般。
“萧梨,”他恨声道,“你欺人太甚!”
“欸,”姜篱道,“我可没逼你啊。磕三个响头,给你半炷香的时间自己背,还是认我当祖奶奶,拿到这卷书轴,你自己选。天问九章如此珍贵,我只得这么一份剑祖真迹,当然要留给我的好大孙儿。你不当我的大孙子,我岂能白送?”
荆楚鸿双拳握得死紧,恶狠狠盯着姜篱,恨不得活扒了她。
难道真要认她当祖奶奶?若真答应了她,荆家的脸面就叫他丢尽了。他唤她祖奶奶,他爹堂堂荆家家主,岂不是要唤她娘?这不是他一个人跪她的事儿,而是阖家的体面被他扔在她脚底下踩。
可若答应了,他就能拥有天问九章!
后头有人看热闹不嫌事大,“萧二姑娘说的没错,她又没逼你,你觉得受辱,不认不就完了。”
荆楚鸿死咬着牙,额头汗珠一滴滴滚落。
要认么?
他盯着姜篱手里的天问九章,心中的渴望烧得火热。
陈常纪跃跃欲试道:“二姑娘,他不认,我认,您把书轴赠给我吧!”
眼看有人要和他抢,荆楚鸿情急之下横了心,道:“我认!从今以后,你萧梨便是我的祖奶奶!明日我便写信给我爹,迎你的长生牌位入家庙,受我荆家香火供奉,日夜为你祈福长寿。”他一字一句道,“请萧二姑娘赐我剑祖真迹!”
体面算什么?长生才是大道!
多少人为了成仙抛妻弃子,甚至丢了性命,他丢个脸又如何?
他大喊:“请祖奶奶赐我天问九章!”
堂堂荆家少主认自己的前未婚妻当祖奶奶,如此荒唐的场面,不少人忍不住低低发笑。然而忽然想起自己为了求取功法磕三个响头,同样颜面尽失,五十步笑百步而已。
一时之间,笑声消弭,只剩下死一般的静默。
王南珠见荆楚鸿如此作为,气急攻心。他喊姜篱祖奶奶,她嫁给他之后,岂不是也得喊姜篱祖奶奶?她越想越气,一下子晕了过去。场中登时一片混乱,宫侍把她团团围住,她的侍婢高喊医正。秦家兄妹对乱象视而不见,一心逼着秦绯当场默写天问九章,生怕时间过得久了她记错章句。陈常纪则扼腕叹息,没抢到大孙子的名额。
唯有九重高阶上的剑尊似笑非笑地鼓掌道:“萧二姑娘,这果然是一场好戏。”
众目睽睽之下,姜篱把书轴亲手交给荆楚鸿。
“好大孙,你可要收好啊。”
荆楚鸿颤抖着收下天问九章,这用他荆家阖家体面换来的功法,捧在手中,似有温度,烫得烧手。
所有人都注视着那个书轴,包括一直默默旁观的苏万乘。他冲后头一个宫侍使了个眼色,那宫侍低头出门,向孤剑城的苏家发了个飞帖。
——“钱塘荆氏得天问九章。”
殷识微身后,管家好不容易解了嘴上的封,却又管不住嘴,期期艾艾道:“二姑娘怎么就这么把天问九章给荆家了?她如此折辱荆家,即便给了功法,荆家也不一定念她的好。赔了功法,又树了敌,得不偿失啊。”
殷识微言简意赅地解释:“祸水东引,殷氏安也。”
听了他的话儿,管家茅塞顿开。
百家亲眼所见荆楚鸿得了天问九章,从今往后,那些觊觎天问九章的人不会只打殷家和姜篱的主意了。戚飞白也后知后觉地明白过来,今日明光宫里一场大戏,姜篱把天问九章散入百家,她身上的注意被分散了不少。
有的世家默出了一章,有的两章,最多的似乎是秦家,看秦家兄妹满意的样子,秦绯约莫是把一卷书轴全默出来了。就算有的世家没有磕头求取功法,也能从荆家那儿想办法,不必死盯着姜篱了。
纵然有人猜出姜篱是要祸水东引,也舍不下天问九章的诱惑。
只是这法子实在太招人恨了,戚飞白这辈子没见过如此欠揍的人,真担心她又一次英年早逝。不过眼下百家忙着拼凑天问九章,想必一时半会不会追究姜篱。
丹陛之下,姜篱站起身,拍拍衣袂上的灰尘,冲剑尊拱手道:“好戏唱完,剑尊可还满意?”
戚心竹身形一恍,忽然闪现在姜篱跟前,离她只有咫尺之遥。二人四目相对,姜篱直视她漆黑深邃的眼眸,毫不退让。她笑了,眸中似有分明的血色,危险又昳丽。
“你真的很像她。”戚心竹低声道,“殷家训练过你么,让你那么像她。孤几乎以为,你就是她。”
底下的戚飞白见二人对视,心提到了嗓子眼儿。
姜篱这场戏演得太飘,不会要暴露了吧?
“我真的很像她么?”姜篱望着她的眼眸,“姜前辈故去三百年了,剑尊可曾去祭拜她?我听说苍岚山多雨,好些尸骨被泡了。剑尊,你去看过她的尸骨么?”
戚心竹眸子一缩。
世人不知,她却知道,姜篱早已被分尸于大江南北,这世上哪还有她的坟茔?
姜篱假装不知道这件事,只道:“我仰慕姜前辈久矣,姜前辈的祭日在七月初七,要不明年您带上我,一起去拜拜?”
戚心竹眸子轻颤,三百年前苍岚覆灭那一幕仿佛又浮现在她眼前。
“戚心竹,你辜负了她。”
“住口……”戚心竹仿佛被剜了心脏一般,额角青筋暴突,“住口!”
林嫣回看她似乎身体不爽利,急忙起身扶住她,道:“剑尊,您怎么了?”
戚心竹却挥开她,她滚下九重阶,摔得七荤八素。戚心竹视若无睹,抬手扼住姜篱的咽喉。众人大惊失色,噤若寒蝉,无一人敢上前。戚飞白吓了一大跳,连忙要赶过去救人,却发现殷识微坐着不动
“你干什么?快救人啊。”戚飞白急声道。
殷识微眸中亦有担忧,却深深压在眸底。
“我若出手,将坐实她的身份。”殷识微轻声道,“要相信她。”
丹陛之下,戚心竹眸中血色尽现,仿佛蔷薇开在她的眼底。
猩红的双瞳倒映姜篱的脸庞,这少女竟无半分畏惧。
戚心竹笑了,“你不怕孤杀你?”
姜篱顿了顿,故意一字一句道:“我萧梨,不畏强敌,亦不畏死。”
话语落点,戚心竹眼瞳巨震。
她忽然记起很多很多年前,她刚刚入门,被年长的同门欺负。那时候师姐尚未名扬天下,是个和她一样修为低微的小孩子。即便刚刚修行不久,师姐仍是为了她和同门打得头破血流。师父说师姐顽劣难驯,罚她跪祖师祠堂。
她一边抽泣,一边给师姐流着血的脑袋瓜上药。
“师姐,他们人那么多,你不怕吗?”
师姐龇了龇白牙,“我姜篱不怕强敌,更不怕死。”
“真的什么都不怕么?”她噘嘴,表示怀疑,“师姐总有怕的吧。”
“还真有,”师姐爽朗一笑,说,“我怕你受伤啊。”
三百年了,师姐早就死了。她的脊骨长在戚心竹的身体里,提醒着戚心竹她早已死去的事实。戚心竹不止一次想过,师姐有朝一日会不会回来,毕竟她那样强大。戚心竹一面恐惧,一面又期望。
这世上没有师姐,太冷、太冷。
等了三百年,戚心竹找到一个所谓的转世。她和师姐长得一模一样,却没有半点师姐的风骨。此刻戚心竹又发现一个和师姐说出同样话语的丫头,可若真是师姐,又怎会在她面前说自己说过的话,暴露身份?
她松开手,眸中的血色一点点褪下。
“你之前说,若我与她再相见,她会与我相拥。你错了,”戚心竹的声音像一阵风,轻轻的,“她必定恨苦了我。”
姜篱捂着通红的脖子,剧烈地咳嗽。
戚心竹不悦地看向她,问:“你不问我为什么?”
姜篱:“……”
咳得说不出话来,这厮还要她问为什么。
其实她知道答案,不就是因为戚心竹灭了苍岚山么?不过她刚刚故意说自己从前说过的话激戚心竹,已经有些过火,现在死里逃生,她得顺坡下驴。她假装不知道,并且很捧场地问:“为什么?”
“因为三百年了,她竟一次也不曾入我梦来。”
姜篱沉默了。
入梦?她灭了整个苍岚,还想要她入梦?
阿竹,你不是恨我么?要我入梦做什么,入梦再看我死一回么?
戚心竹一步步回到九重阶上,忽然道:“滚,都给孤滚。”
质子们如蒙大赦,潮水似的纷纷涌出明光宫。剑尊喜怒无常的毛病又犯了,这回连林嫣回也不敢多做停留,连滚带爬下了丹陛,急匆匆跑了。殷识微上前来,握住姜篱的腕子拉她离开。她略有些踌躇,屡屡回望。九重阶上戚心竹一袭红裙,好似一团孤零零燃烧的火焰。
殷识微力气很大,攥着她离开了明光宫。
那孤独的火,终是消失在她的视野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