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我们聊了多久,我身旁的姬发打了个哈欠。察觉到他的倦意,我笑着让他休息会儿。他摇摇头说不困,过了一会儿却安静躺下,呼吸也很快变得平稳清浅。
我抬头望了望洞口,天色已暗,估摸着应该到了傍晚。洞穴虽然不深,但上窄下宽的内部结构也让我俩无法自主脱身,只能等他们发现后赶来救援。
正当我百无聊赖地感知着森林中的植物时,耳畔却突然传来一道熟悉声响,我心中顿时警铃大作。
那道女声在我脑海中轻笑“别怕,看把你吓的。刚刚没把你困住,却是耗费了我不少力量,现在我可没本事让你入梦了。”
“我们来聊聊天好不好?我对你可好奇了……”
不好,我闭上眼不想理会她。
“哎呀,别急着拒绝嘛,我可是知道你的来路和你身边这男孩的事哦。”
她提到到姬发,我有些微愠,警告她最好不要对姬发做什么。
“我可对他做不了什么,这位身上有股龙气保佑着,我近不了身的”,她话锋一转,笑嘻嘻问我:“倒是你,这么关心他,怎么不关心关心你自己?”
我自从来到这个世界,便是多活一天赚一天地过着。后来有了为他们逆天改命而活的念头,哪里还顾及得了自己。
这念头一冒出来,她就笑得愈发开心:“我竟是不知,离了人间这么些年里,人间还有你这种人呢,太好笑了哈哈哈……”
她的声音很刺耳,在我脑海里猖狂地回荡着,我忍无可忍,让她闭嘴。
她的依旧笑意满满:“不过,你可改变不了什么。我都说了,乖乖在我给你的梦里睡下去,才是你最好的选择呢。你待过的世界那么美好,居然还愿意回到这恶心的世道,太傻了。”
过去再好,也不过虚妄。现在我有需要划破的黑夜,需要帮助的朋友,不得不醒。
“那你就试试吧,救世主,看看你想去拯救的世人配不配得上。天谴将至,人间浩劫,我等待这场炼狱太久太久了!哈哈哈哈哈……”
我听她提到天谴,深感不妙,想追问她是如何得知,却察觉到她强烈的厌世情绪。滔天的恨意席卷了我,刹那间竟令我有种毁天灭地的冲动,我不愿再与她共联。她感受到我的精神力排斥,冷笑一声,归于沉寂。
离开前她说:“万物有灵,而人类,高傲的愚蠢。”
在我尽全力将它驱逐的那一瞬,脑海中光怪陆离的记忆迅速扩散铺展。
不属于我的记忆,也不单单属于一个人。
很多人,全部都是女人。绝望的、濒临死亡的女人。有被迫祭天的人牲、有失了清白被打得奄奄一息的少女,还有遭人唾弃遍体鳞伤的妓。
她们生前毫无尊严地活着,在黑暗的世道被吃的骨头渣都不剩。死后恨意化为黑雾慢慢聚集于此,判断善恶后给予所杀之人梦境,然后吞噬其精神力,以此强大自己。
感知完这段记忆,我不知该如何去看待她们。她们的悲是整个时代的悲剧,她们的恨是对世间所有人的仇恨,她们的报复是有理由的。可是被她们杀死的善人,又何其无辜。这些人的妻女又来延续这些恨意,循环往复,走上一条无尽之路。
我双手环膝静静坐着,消化着她们的苦痛与悲哀,抬头望去发现天色暗沉的速度竟如此之快,压抑感盈满心间。
姬发一醒来就看到这样一幅场面。徵野枯坐着,周身的孤独气氛似能遮天蔽日,今天在他面前快乐鲜活的样子像梦一样虚幻。好像只有这样的徵野,才是真实的,他似乎只是一道无比悲哀的、随时会消散的影子。
姬发短暂的人生里从未遇到过与黑暗融合得如此默契的人,可徵野偏偏又像是傍晚,迎接黑夜的同时还接纳了白昼的光亮。
他感到难过,为朋友如影随行的哀伤。
姬发想起哥哥总是和自己玩的游戏,于是悄悄起身,从背后圈住徵野,把双手覆盖在他眼睛上,变了声调:“猜猜我是谁。”
我早就察觉到了他的清醒,但是感觉他鬼鬼祟祟想做些什么的样子,于是没有拆穿。结果他拾掇一阵就想出了这么幼稚的游戏,我不免觉得好笑。
姬发覆上徵野皮肤的瞬间,就发现他的体温像他人一样,触碰时就像是把手置于夜色中的月光下,淡淡的温凉。
徵野很快就笑了,身体也微微颤抖着,脊背几乎靠近他的胸膛。他用他的手虚握住自己的,然后轻轻地拿下来,笑意中的纵容在渐暗的环境里愈发明显:“是谁呀?我猜不到。”
姬发有些懊恼,自己明明想逗他开心,却被他当成小孩逗弄。徵野总是这样,让人察觉到脆弱的时候却突然变得无比成熟,让他满腹计策都无处施展。
我放下他的手转头去看他时,便看到他鼓着腮帮子生闷气。
“我都猜不出来了,你还不开心呢?”
“我又不是三岁小孩,你别老觉得我有这么幼稚。”
不幼稚能玩这种游戏?我心底笑话他,面上却不显。
没等我进一步安抚他,洞口突然传来了急促的脚步和呼唤声:“姬发、徵野,你们在哪?”
“这里!这里!”
“这个洞穴里面!”
殷郊伸着头朝洞里打量,看到我俩十分惊喜:“太好了!你们没事就好,我去附近找其他人汇合,一起把你们拉上来,你们等等啊!”说着他便哒哒地跑开了。
等到再回来时,带了另外两个帮手,其中一个算是我的熟人——原朗。
他只往洞里瞟了一眼,看到我皱眉和他对上视线,便做贼心虚似的缩了回去。
这样的目光让我警惕起来,不知道他葫芦里卖的是什么毒药。
殷郊在外面找了一根结实的藤蔓,递下来让我拉着先上去,还不忘开个玩笑:“徵野,你比较瘦,你先上来我们好省点力气。要是先拉姬发,恐怕到时候就把你拽不上来了。”
姬发在洞里大声嚷嚷,控诉他造谣,不过我合理怀疑殷郊是否听得清。他们为了更好使力,距离洞口有些远。
我准备拽住绳子时,姬发上前一步:“还是我先吧,万一这个方法不行,你也少耗些力。”
我摇头表示拒绝,他却不理我,自顾自拽着绳子往上爬。那边感受到拉力,也开始使劲。我突然有一种不详的预感。
“小心点。”我没忍住开口。
“没事,快了。”
变故就在这时陡然发生。
藤蔓突然被扯断,姬发像一只折翼的雏鸟迅速下坠,他几乎快要到达洞口,这样的高度从背后摔下恐怕至少会断根骨头。
没有任何迟疑地,我冲上前,立刻趴在地上给坠落的他当了肉垫。
很痛、非常痛。尽管小时候受过很多伤,我的痛觉依旧十分敏锐,这种被重物砸中的压迫感让我感觉浑身骨头散架,五脏六腑移位,血肉被砸碎。
姬发落在我身上,比落在坚硬的地上好太多,但掉落又摔下的痛还是让他忍不住呼疼。
意识到什么,他立刻强忍着痛爬起来,看到被他压在身下的我,半跪在一旁手足无措,带着哭腔问我感觉怎么样。
“没事,嘶——”我吐字有些艰难,不过对上他通红的眼眶还是努力去安慰:“真的,其实也还好,不算什么。”
“痛就是痛,你别忍着啊,呜呜……”姬发毫无预兆地哽咽起来,我猜他摔得应该也不轻松,却强撑着爬起来问我。
这回我不敢开口了,也是今天才发现我对他真的无计可施,那些逗小孩的伎俩似乎在他这儿不太管用。他总是从一些我无法理解的清奇角度让我无话可说。
于是我沉默了。
殷郊一行人也被吓得不轻,慌忙来关心我们的情况,他们担忧的脸出现在洞口:“怎么突然掉下去了,没事吧?”
姬发带着哭腔回答:“怎么可能没事,徵野疼得动都动不了了!”
我觉得有些尴尬,害怕拖了他们后腿,小声跟姬发交流:“没事,我还能动,应该能爬上去。”
姬发的眼睛红得像兔子,瞪我一眼:“爬什么爬!”然后又对着洞口喊:“你们去找个能坐着上去的吧,他爬不了!”
殷郊也为自己找的藤蔓这么不结实感到自责,满口抱歉离开了,忙着去捣鼓可以坐着上去的东西,我也没再不知好歹地拒绝,闭上眼睛感受身上的伤。
“对不起,要不是我非要先上去,你就不会被我砸到了,对不起。”姬发哽咽着开口,眼睛里溢出愧疚自责的雾,然后化为晶莹的露珠滚落。
难不成他是因为这个才哭的?
我费力摇摇头:“跟你没关系,是我自己去接的”,见他依旧难掩愧意,我补充:“如果摔下来的是我,你也会不假思索接住的对不对?要说起来,你还跳下来帮了我呢,如果没有你,我指不定要睡到什么时候去了。所以别难过了好吗?你已经帮我这么大的忙了,我就受了这么一点小小的伤——”
我努力抬手把两根手指并拢,透过指缝看见他愣愣的模样:“真的很小很小,所以别难过了”,我冲他笑:“行吗,大英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