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珑玄本该逃走的,只是她还没有到对鬼祟小人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地步。
于是她追了上去。
借着火光,她看到那人穿着粗布衣裳,在外面罩了一件很像祁军制式的盔甲。
一定是趁祁军战败混进来的。
他步法诡异,叶珑玄几次险些跟丢。
好在她发现自己正在接近军营最中心,摸清方向,才勉强跟住。
军营最中心,那里有谢瑰之、大将军还有世子的营帐,他会去找谁呢?
这个黑影脚步轻盈,她不敢跟太近。
只见黑影飞快钻进三个帐篷中间,消失不见。
叶珑玄在外面,略有踟蹰。
自己如果也跟上去看,势必要被世子等人抓住,到时面对的可就不是关在牢笼里这么简单了。
她的目光在营帐之间扫了一圈,将士们刚经历过一场大战,伤亡不轻。
恐怕敌军偷袭,值守的人都在外围,派去看守粮草的人加倍。
那黑影会进哪里呢?
“打不开?你跑来和我说什么。睡觉吧。”
叶拂印的军帐中传来人声。
叶拂印明明说着冷淡的话,却也让人感觉温柔,真是可怕。
莫非这人是来找叶拂印的?
叶珑玄正好奇他在对谁说话,就听到那个被斥责的人回答了。
“自然是想问那细作,世子要如何处置?”是谢瑰之的声音。
他真是怕我不死,分毫不肯放过我。
叶珑玄想着,再去听,忽觉既然两人同在帐中,意味着大将军帐中无人。
如果那人是刺客,正要进到将军帐中呢?
在阿岚太子的梦中,她已见到,大将军出战不多,想必身有重伤。
叶珑玄不敢耽误,毫不犹豫上前掀开将军帐帘,帐内炭火生的不旺,只留了一豆细烛的光。
那个漆黑的影子正站在将军榻前,叶珑玄隔着半面屏风恍惚见到匕首的闪光。她一脚踢开屏风,盔甲落地的声音在寂静军帐中响得可怕。
门外叶拂印与谢瑰之几乎是闻声立刻冲进来。
大将军则睁开眼睛,迅速捉住那个刺客执着匕首的手。
刺客见情势不妙,完全没有逃,反而顺势扑向大将军。
“将军快躲!”叶珑玄发现状况奇怪,突然想到凉帝性情和传闻,这想必是能凭借自杀给对方带来致命一击的死士。
身后的叶拂印比她更快地反应过来,人已经冲到刺客面前,一掌将他拍开。
来不及了。
那刺客败露后,做的第一件事是抱住大将军夺过他匕首的手,自己朝锋利的匕首撞上去。
被叶拂印拍到的瞬间,他的鲜血泼了大将军一脸,连叶拂印也被溅到。
那热血并非鲜红,反而含杂着些许绛色。
“亚父如何了?”
叶拂印连忙去擦大将军脖颈上的血,又探手臂扶住他。
谢瑰之引侍从进帐,用身旁摔落的外袍卷住那刺客,将他从大将军与世子身边扯开。
他和叶珑玄奔到两人面前。
大将军像是努力和发僵的肢对抗,最终仍是栽回榻上。
是中毒。
那刺客身上连血都是有剧毒的。
“叫应医师来……”叶拂印说到这句,气息也极剧衰颓。他焦急地望向大将军,自己却也支撑不住,捂着心口半跪下去。
身边谢瑰之听到,没有立即执行,反而走近两人。
叶珑玄心里一紧,他不会趁此机会除掉大将军和世子吧?
但凡谢瑰之做出异常举动,她就在这里和他拼个你死我活。
见谢瑰之果然朝大将军伸出手,叶珑玄当即伸手追去捉他的手腕。
他的手先她一步,在大将军的胸膛和脖颈点了两次。
叶珑玄拢握住那片冰凉肌肤时,他已经转手向叶拂印摸去。
感觉手上的温度,谢瑰之停下,眯起眼睛抬头看叶珑玄。
叶珑玄才发觉大将军苍白的唇有恢复血色的迹象。
是自己误会了,他只是用点穴截脉先控制住毒的蔓延,并无异心。
她连忙松手。谢瑰之才在叶拂印身上又如法炮制。
正在谢瑰之要叫来帐外医师时,急号响起。
敌军来袭。
这怎么可能?
今夜突袭两次。
谢瑰之还穿着素白亵衣,外面披着华丽的外袍,冶艳妆容倒是印在脸上一般,没有卸去。
他对叶珑玄不做理会,只出声让人将应医师带来。自己则来到帐外,听明情况。
帐外兵戈声四起,将士勉力应对着,等着将军统领。
如果要逃走,这是最好的机会。留下来不过是被谢瑰之暗害,怎么死的都不知道,也会连累祁军运势,叶珑玄打算即刻便走。
见应医师赶到,再无用她之处。她趁谢瑰之围在叶拂印与大将军身侧,自己悄悄出帐,穿过祁军往想要离开营地。
此后风浪独行,要去哪里呢?
听说海外蓬莱是人间仙境,不如去那里看看。
叶珑玄畅想着,冷得指尖快要失去知觉,她每踏出去一步,都见身边盔甲落地,溅起灰尘。刀戟碰撞的声音不绝于耳,火光在她眼前闪动着,点燃面前一个将士的衣摆,接着燎着他的肌肤。
叶珑玄转回身,长枪划在地上,掀起沙土扑灭他身上的火焰。
那士兵再就地一滚,总算扑灭火焰站起身。
叶珑玄松了一口气,却见他才单单一抬头,被一箭射穿了喉咙。
热血溅了满脸,叶珑玄自己错觉也喉咙一痛。
战火里有东西在拉扯脚踝,低头一瞧,是一只浸满鲜血的手。
“将军?殿下…救我!”
血从他额头流下,流进眼睛里,他看不见,但是他擦不了。
他背后插着两支长矛,多半被扎穿了肺,呼吸之间从唇角溢出鲜血。他痛苦得眼球突出,连牙关都咬不紧了。
叶珑玄没说什么,她知道他已经救不活,长刀割破他脖颈,瞬间他便失去了声息。
叶珑玄只想赶快逃离这恐怖的地方。
她一步往前,不知踩到什么,被硌了一下。
叶珑玄不知道自己如何在这混乱的火光下,清晰地感受到那是什么东西。
她缓缓挪开脚,脚下是一块木头,被雕成了月牙的形状。
草丛里还有另一只木块,雕成了光润的圆形。
她掀开那个士兵的手,手底下还有从他怀里滚出来的木头三角,长的、方的,撒了一地。
这东西莫名其妙,危急的战场上,任何人都不会在意。
可叶珑玄只需看一眼就知道它们究竟是什么,拙劣又粗糙,是用带血的刀雕刻成的木质玩具。
方才梦中水面上的无数画面浮现在她眼前,在其中有一幅画面里,她就曾见过这种东西。
那是一扇看得见高山与流水的窗,屋内的小孩子正问着娘亲,父亲何时会回来?他怀里抱着破碎的纸鸢,他手巧的父亲给他做的玩具不小心弄坏了。
母亲摸着他的脑袋:“就快了,他还说,回来时一定给你带新的玩具。”
画面一转,那小孩儿用这些粗糙的木块垒起了一个烟囱似的形状。
“这是什么?”母亲问他。
“这是城楼呀,这是修得高高的城楼,到时我爬上去,就能比所有人先看见父亲回来。”……
他的父亲不会回来了。
叶珑玄想,自己真是一个优柔寡断,意志不够坚定的人。
她走回到死去的士兵身边,脚尖踢起他身边地上的长矛。将长矛抓在手里,朝远处交战在一起的祁国士兵与凉国士兵掷去,将险些割掉对方脖子的两柄刀锋一齐打落在地上。
接着,眼疾手快勒住冲过来的一匹敌方战马。
片刻之后,翻身上马。
回头一瞧,那位谢大人仍站在账外,没有一片烟尘落在他的身上。
虽没有任何人能闯进大将军帐中,但谢大人也没有统帅任何人,任由军队一盘散沙。
叶珑玄看得头痛,策马上前薅走他手里的令牌。
“追她。”轻飘飘的一句话,就好像谢瑰之根本没用力抓着令牌的手。
他怎么如此懈怠?
叶珑玄气恼,不顾他是否追上来,策马冲向前阵。
马上,她猛然回神,他莫非要趁四下无人,暗害将军。
不留他,无人守卫,留他,又风险甚重。
退则全军溃散,棋至中局,让祁军死战又难能制胜。
叶珑玄左右为难——
不可犹豫!
叶珑玄策马飞奔至最前,阿岚站在城楼看她,火光仿佛燃烧到天边,照亮他的脸。他仍是蜷曲长发,高束马尾,耳上闪着金饰,比天边高挂的月更闪耀。
他和叶珑玄对视,目光里全无情绪。
他挥手,万箭齐发。舍弃城下凉兵的性命,也要歼灭敌人。
叶珑玄始料未及,躲避着。
箭雨停下时,那位新帝策马从城门内出来。
“听我指令。精英百骑随我再进迎敌,其余人保持阵势退守,居中越近营地越速退。敌进,则一网打尽。”
接着,她又分拨五十人保护大将军。
带领着叶拂印手下精英士兵的副将冲来,看见她的脸,惊讶道:“你不是那天救回来的那个……”
他本还警惕,叶珑玄却不由分说将令牌塞进他手里。
“我乃大祁太子,军情紧急,违令者斩。”
叶珑玄毫无底气,但她说出这命令时,却强装得好像万里山河尽在掌握。
令牌在手,众人不疑有他。
听传闻中的太子已还,众人好奇之余都心中大定,随那身着银亮铠甲的小少年速速整队。
叶珑玄上前迎战,第一击就被年轻的新帝以出手的长刀砸中肩头。好在是刀背,她忍着痛意丝毫不退。
阿岚的武艺什么时候变得如此高强?
她望向他的眼睛,是阿岚,又不像阿岚。
与她所认识的阿岚生着一模一样的面孔,但气质怎会如此陌生。
“不是我杀的凉帝……”叶珑玄解释。
“废话真多。”那个阿岚用一种厌恶的语气回应着,手上刀已不由分说向她斩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