婚房外,一门之隔,沈行雨挽着祝嘉,笑说,“这样好了,终于等到你姐姐结婚那天了,往后我们都会幸福的。”
祝嘉撇开她的手臂,冷脸道,“你的幸福,是消耗我姐姐才得以维持下去的。你是她最好的朋友,可她的痛苦,你永远能视若无睹。”
她姐姐,是个多聪明的人,画画、学习、弹琴哪一项都是好的,只要她感兴趣,没有学不会做不了的,性格又好,坚韧柔软,是祝嘉心里永恒的太阳。
唯独在情意上,是她们身为家人做的不够好,才让她在家人之外更加执着,友情,爱情,却都又抛弃了她。
祝嘉根本没办法劝说自己“算了”、“不要这样针锋相对”、“换个思路这样也是为祝玉好”、“就这样息事宁人大家都好做一点”...
她一定要坚持,如果连她都不为她姐姐讲话,如果连她也默认她姐姐可以这样肆无忌惮地被伤害。那她真的对不起外公外婆,对不起她姐姐这么多年对她的好。
如果哪天她姐姐醒了,发现所有人都在骗她,她会不会更绝望?
大喜的日子,没有人不高兴,祝嘉擦了眼泪,她摆脱沈行雨,下楼去了自己的房间,从枕头下面翻出一张纸,带进了随身的包包里。
礼堂很大,人却不多,祝嘉坐在第一排,夏之栩坐在她旁边。
“逝者已逝,生者可以难过悲痛,却不能过度自责,最终自我伤害,这不对,祝嘉,我想你明白,事已至此,没有更好的选择了。”
这场婚礼最大的不确定因素是祝嘉,所以夏之栩什么也不做,从家里出来就是他开车带着祝嘉到礼堂。
“死亡最强大的力量不在于它能让人死去,而在于让留下来的人不想再活着,你不怕你姐姐再做傻事吗?”夏之栩半劝说半威胁道。
“不是的,它还可以让活着的人更加珍惜当下,珍惜生命。”祝嘉相信她姐姐,“我姐姐会变好的,她只是一时难以接受,所以会做一些过激的事,只要我们好好陪着她,她最终会走出来的。”
“多久?”夏之栩反问,“冬去春来,一年已经过去,她有好些吗?你有真的在为她好吗?不是每一种痛都可以说得出口,更多的是有苦有痛有血有泪却说不出,像哮喘病人遇上棉絮,小小一团棉絮,堵住一切生机,越是想努力大口呼吸拯救自己,越是在加快速度把自己憋死。”
“这是短痛,是自我折磨,长痛的更多,对自身也更残忍。你忍心看她一辈子陷在一个泥潭里,静待不行,挣扎没用,没人来救不行,有人来救也没用,只能看着自己一点一点沉入死亡。我相信,你也不愿意看着你姐姐这么痛苦吧?”
“祝嘉,你现在年纪还小,爱情不是生命里的全部,活着才是最重要的事情,因为死了就没有第二次机会了,死了就什么也没有了。你姐姐无论对夏之舟是恨,是喜欢,她能活着才是最好的,何况她现在是幸福的活着。”
祝嘉望向他的眼神复杂,心说你没资格判定别人幸不幸福。我宁可要我姐姐怀念一生,孤独一生,也不要她被欺骗一生。
她看着夏之栩,嘴上说我知道,手中却捏紧了手包。
“下面我们有请新郎上台!”
目光移到台上,夏之舟今天真帅啊,意气风发,意满志得。他注视着他深爱珍贵的新娘挽着父亲的手一步一步向他走来。
祝玉刚站定,夏之栩的手机不合时宜的震动起来,他低头去看,祝嘉趁机上台站在了两位新人中间。
她对台下微微颔首,诚恳有礼地微笑,“很抱歉,我这个证婚人没有在两位新人上台之前就站定。也很荣幸,我姐姐能答应我做证婚人。”
她一句话让台下焦急的袁雪止住脚步,祝玉显然很宠这个妹妹,她想做什么都随她,袁雪尴尬地坐下,夏之栩看弟弟微微摇头,也没有阻止。
婚礼开始前,祝嘉联系林初拿到了一份林一写的一张宣誓书,是林初收拾林一遗物时候发现的。
有了这封信,她不信她姐姐还想不起来一切。
礼堂内有轻轻柔柔的曲调,不适合夏天的热烈,反倒是一片冰雪地似的,让人得以望见大片、一望无际的雪景,不由得舒缓,放松。
“感谢大家来参加我姐姐的婚礼,仪式开始之前,还有一个特别的环节,就是我手里这封信,是我姐夫写给我姐姐的情书,作为今天婚礼的开场,由我来念。”
她微笑着,手里的念稿纸张不旧,折痕却深深一道,看着像是经常拿出来看每次又仔细折回放好的。
是让主人很珍惜的一封信。
祝玉的一个室友在台下小声说,看那纸折的,这个新郎是有多紧张这婚礼啊,怕不是信写好了每天背吧。
“久别重逢,你懂什么!”另一位室友笑。
祝嘉已经开始念,她提前看过信了,为她的姐姐和姐夫流过一回眼泪,因此从第一个字起,都还记得当时看完这封信的心情。
这么情深的一对璧人,为什么要承受阴阳相隔的痛?
「祝玉,我最近常常在想,我和你的婚礼上我会说些什么。别笑话我,毕竟那天应该比我第一次上法庭要紧张得多。
第一次见你,你在地铁上枕着我的肩膀睡着了,我想,哪里来的小姑娘这么大胆,不怕坏人吗?可一低头看到你的黑眼圈,又默默调整好姿势让你睡得舒服些。我一直在犹豫要不要叫你,怕你坐过了站,于是旁边的乘客那一天估计都能看见这样一幕,一个男人抻着脖子去看旁边女生的还没灭掉的手机,谢天谢地没把我当小偷或者变态抓起来。
当看到上面的导航标到了最后一站,我又放下心来。等你睡醒,发觉枕着我的肩膀,连连向我道歉,我说没事,我们一起的。
没想到,短短两个月,我真的在筹备和你的婚礼。
祝玉,这算不算你常说的缘分天定。
你说喜欢教堂婚礼,我开始想象那一定是神圣的,担心磕巴会让神明不喜,因此我提前打好草稿,务必让神明听清我的每一个祈愿。
祝玉,嫁给我好吗?」
宾客席有如潮掌声,有人喊,“嫁给他!”
祝嘉早就和神父讲了这一个故事,神父纵容她胡闹,让她代替他的职责,残忍地直接略过夏之舟,向祝玉一字一句迫切地问,“那么现在,请问新娘,请问亲爱的祝玉小姐,是否愿意嫁给你身旁的夏之舟先生?”
祝玉最近的眼睛一直是弯弯的,看向别人时有一些浅浅的温柔的光,被投喂好吃的,被袁雪关心,被沈行雨陪伴时都会有开心的笑,她的认知里工作稳定,家人好友陪伴,还有夏之舟爱她。
“我也太幸福了吧!”
她常常说。
这样明媚的笑容,夏之舟像是回到了高中时期,无忧无虑只管开心的祝玉,他最初爱上、想守护的祝玉。
现在没有了,祝玉眼睛里闪着的光慢慢黯淡,从祝嘉站上台,夏之舟就知道这场婚礼不会有个圆满的结局。
但他并没有阻止,他能接受任何样子的祝玉,糊涂着爱他,清醒着恨他,都可以,有爱才有恨,爱到深处也会恨。
他做好了很多准备。
但当祝玉说出那句“夏之舟,为什么你的新娘是我?”的时候,一些未料的遗憾还是让他心里有深深的刺痛。
那是被天雷劈重的感觉,威力巨大,四肢急颤,心口的血液紧急传送到四肢末端来急救,好让他活下来。
活下来面对。
在场的人没有如愿听到那声“我愿意”,祝玉没有回答,夏之舟也没有出声催促。
他的目光一直放在祝玉脸上,因此也在第一时间,看到她病了之后初次清明的眼神。
那是死别。
台下一片沉寂,祝玉沉默地托起婚纱,往台下走。夏之舟拦住了她,向前两步把人抱在怀里,他的右手攥着两枚戒指,先把人拥进怀里,左手随之,紧紧压着。
“好久不见,这句话你都没对我说过。”
“但在梦里,你说过无数次。”夏之舟声音很低,呼吸滚烫,透过皮肤碾着血管要人感受,“你在梦里说夏之舟,好久不见。祝玉,如果你清醒了,请看看我,我是夏之舟,是18岁遇到你的夏之舟,是22岁和你重逢的夏之舟,也是23岁要和你结婚的夏之舟。”
“我爱你。”
夏之舟珍而重之。
自重逢后,夏之舟抱她总是特别紧,很担心她走掉一样,但祝玉感受不到一丝温暖。
那个下着雨一群人跳舞的夜晚是哪一日她已经忘了,当时她们年轻,肆意欢乐,雨没完没了的下,没有尽头,他们也没完没了的乐,毫不嫌累。
哪怕当时在大雨里,两颗心贴在一起,都是滚烫的。
现在穿上婚纱,却触摸不到幸福的影子,还不如当年那件崭新却湿了边角的小白裙。
祝玉视线扫过台下一群人,焦急的袁雪,惊讶的沈行雨,泪目的妹妹...她有点累了。
祝玉别开眼,一秒不想听他多说,“我是个正常人的时候,你们都不在乎我,等我病了,又开始用爱来拯救我?”
你死后,所有人都开始爱你——这句话是谁说过的?她早已忘记了,可她没死啊,折腾来折腾去,她到底一无所有,只是赔上林一一条命,才换来这些人的愧疚,得以短暂地给予她一些好罢了。
她最初记忆里的那些美好永远无法得到。
心脏太痛,心跳也太快太快,仿佛每一次起搏都是最后一次,仿佛她再动一下那颗暴起的心脏就会崩出胸口,炸出一个大洞,露出一地的五脏六腑,接着让她如愿以偿的死去。
“你为什么撒谎?”
说完她又否定自己,像是绝对不能把希望寄托在别人身上一般,“我为什么要记起来?”
他撒了谎。她记起来了。这两句话,是夏之舟每日每夜的噩梦。
“我既疯了,你就该想到,我会有清醒的那一天。”
祝玉自我选择陷入臆想疯魔,大梦一场,那些开心幸福的时光过去,她可悲可笑的幻想被昭彰于世。
她不想面对,世界上有一种勇敢的人,是在爱人亲人相继离去之后仍旧可以珍惜当下,一个人走过余生。
祝玉已经勇敢了很久了,偶尔懦弱一下,应该可以被原谅。
祝玉要走,夏之舟仍旧拦。
“离我远点。”
夏之舟不肯,“我和你一起。”
祝玉深深看他一眼,“好啊,那就一起。”
她拉着夏之舟出了门,随意上了一辆婚车,祝玉拉动手刹,转动方向盘一路驶出去。
车载屏幕上有嘉嘉这两个字的来电,祝玉看了一眼并不理会,她继续踩油门,虽是随意开的路,这样一个环海的城市,开到海里并不难。
她存了死志,至于夏之舟,有她的地方,夏之舟心向往之,只是在想死之前不亲一口是不是有些可惜。
他这个人,一辈子都不愿放手,。
死到临头了,两个人总要坦诚相对吧。
说做就做,夏之舟解了安全带飞快吻上祝玉的嘴唇。
还在开车,这个吻也只有一秒。
祝玉眼睫微微颤抖,脚下踩紧了油门,那条路的尽头有蓝天白云,祝玉一路加速,奔赴碧海深渊。
窗外景色飞速后退,夏之舟看着前方好风景,坦然向之。
是林初这两个字让祝玉在最后一瞬间刹车的。
尖锐刺耳的巨大刹车声,两个人都不受控制的往前倾,车辆猛然停下,虽然系着安全带,但在强大惯性下如蚍蜉撼树,祝玉撞向方向盘,夏之舟重重撞在旁边的车窗玻璃上。
两个人的心脏警觉地加速跳动,要主人制止自残行为。心脏骤停、耳鸣炸响的安静,只有来电显示仍然顽强。
祝玉想死,但她会接了林初的电话再去死,她谁都可以不用面对不用交代,林初不可以。
她不欠谁的,除了林初。
“祝玉!你要是敢死我就把你和林一都烧了扬了,一个骨灰撒山上,一个撒海里,下辈子也别想在一块!”
死寂一般的沉默里,他们脚下就是海面,忽然有一声鸟叫。
是好多声,这些鸟儿从她急急刹车就已经被惊扰,成群惶惶的飞走,仿佛谁也不想留下观看这最后一程。
祝玉还听到了自己的心跳声,扑通扑通的超负荷。她的,好像又不是她的。
海浪击打礁石的声音从下面传来,祝玉的眼泪掉下,顺着嘴角砸到布料上,婚纱盈满了车内空间,旁边的夏之舟,西装革履,两人看着不像寻死,反而是亲自开车去参加婚礼的小情侣。
夏之舟把电话挂断,他对祝玉说,“对不起。”
他们之间,已经没有别的可以说的。
能说的,对不起,我爱你他说过很多次。
不能说的,如果这一切到这里算结束,我可不可以继续爱你。他一次也没说出口。
是他自己把她爱着的夏之舟,变成了面目全非,甚至是面目可憎的夏之舟。
祝玉的眼泪成串的砸下来,大声的哭,她真的好想好想林一,想那个突然出现突然离开,在她生命里短暂停留的人,给予她的一份深厚的爱。
“夏之舟,为什么到今天这步了?”
说着最爱她的人,杀死了她最爱的人。
痛苦,绝望,恨不得把心脏脾肺连着苦胆都吐出来,
祝玉无望地想,到底要怎么做才能救回这一切?
祝玉双手紧紧握着方向盘,脚下颤抖,车内奇异地安静,夏之舟又道,“祝玉,你愿不愿意嫁给我?”
我用一辈子赎罪。
祝玉眉间有些轻微的抖动抽搐,她说,“我说,你快点去死。”
夏之舟笑了出来,一个很明朗,很愉悦的,放下一切轻松的笑。
任谁面对死亡,都会有些害怕,窗外的景象飞速退后是极模糊的风景,现在停下,似乎都还有残影。
夏之舟眨了下眼,心脏还没有落回身体里,又被突然的高速行驶施加压力,
车辆直接冲了出去。
“好。”夏之舟说。
他解了祝玉的安全带,踩油门的同时打开了祝玉那边的车门,车子坠入水面,祝玉被甩出去。
落入水中,缓缓下坠时,祝玉脑中浮现的不是走马灯,也没有任何人的影子,只是回想一个很久很久以前看到过的一个神话故事。
“传说在河流尽头,天界有一位神女,名叫水碧,水碧是掌管天下河流的女神,她因为一个凡人的歌声下凡来寻,有过短暂的相爱,多年的等待,最终在人生尽头才得以再次团聚。”
她的耳边出现林一的歌声,那样温柔清朗的一个声音,祝玉许下人生最后一个愿望——掌管天下河流的女神啊,请庇护我顺着河流与歌声,带我去到他的身边。
——正文完
文/快乐宝邶
2023.07.2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