昭京春三月,万物生发,一夜润雨雨如酥。
初露的曙色被洗濯得更加耀眼,朱雀大街街边的早点摊支楞起来,开始热火朝天地吆喝。临街的布店、杂货铺,茶肆等等一一被唤醒,精心制作的幌子也被雨水洗涤一新,在晨光下泛着亮,有的店家甚至还出来再擦拭一番,好似生怕客人看不见,误了生意。
这边争奇斗艳,那边的拐角处却有一隐于阴影,不仔细看都发现不了的门脸。一块两掌大的木制四方招牌摆在紧闭的门扉旁,招牌上只写了个娟秀的“琴”字。
一声柔和清亮的弦音从里面乍然响起,透过半掩的窗缝可以看见一位模样水灵的姑娘,满头青丝用块布头随意扎起,她坐在一张长度约有成年男子身高的木桌旁,面前放着一床崭新的古琴,她玉指轻拨几下,柔和细腻的泛音、深邃厚重的低音缓缓流出,整间屋子都随琴音而颤动。
丝桐满意一笑,这样就好了。
她如释重负,内心被成就感填满。斫琴技艺按规矩传男不传女,她偏要打破规矩,偷师学艺,再后来,她被逐出家门,流浪四处,逐渐精进技艺,到如今,不说第一,但也绝对排得上名号。
这床琴是前年年中柳竹巷刘家订制的,由上乘桐木制成,较寻常琴体更加纤细优雅,朱漆底黑云纹,艳而不俗,名为凰鸣。
制琴需从选料开始,不过她这里要求客人自备木料,一是她懒得自找渠道寻上好料子,二是省得与客人意见相争。选完料后还要磨料,经制型、挖槽腹、合板、上灰胎等等繁琐工序,需要斫琴师凝神耐心,是个不轻生的体力活,因此她一年只接三床琴。工期按琴体由简至繁,八月到一年不等,更精致的便要一年还多,刘家这床琴耗时近两年。
她将刚制好的古琴小心翼翼放入琴袋,制琴虽然钱不算少,但因客人是先付定金后补款的方式,因此不到最后丝桐是拿不到所有钱的,为维持期间花费,她也接修琴调音的活计。
不过这下可好了,这笔款拿到,够她休息一阵了,丝桐捏了捏酸痛的肩膀,转了转僵直的脖颈,往椅背上一靠,寻思着休息间要去哪里好好玩,犒劳一下自己。她打了个哈欠,透进窗的食物香气引得一日未进食的肚子咕咕直叫,虽然饿,但是她更想睡个饱觉。
丝桐撑起身子,决定到里屋阖眼歇息。就在她掀开里屋门帘时,门被突然敲响。
哆,哆,哆。
不紧不慢,不慌不忙的三声。
丝桐疑惑地望向门口,眼睛转了几圈。
莫非是找她制琴的客人?可这也太早了些。
她决定不理。
门又响了,依旧是三声。
毛病。
丝桐翻了个白眼,她进到里屋,屋里布置简单,入眼便是一张砖石垒砌的炕床,上面铺着素色的被褥。旁边是洗漱用的铜盆,里屋通着后院,丝桐本想在后院种些瓜果蔬菜,奈何实在没种菜天赋,小院至此乱草疯长,荒废一片。
丝桐累极,直接和着被子躺在炕上,四仰八叉。
屋外敲门人终于说话。
“方才听见琴响,还请师傅开个门。”
是个男音,听声很是年轻,也就二十出头。
丝桐在床上装死。
“在下进来了。”
木门“吱呀”一声。
不好!丝桐猛地睁开眼,一个跃起,困意全无。
该死!她忘别门了!
她一个箭步,掀开门帘冲出去,可敲门的人已然站在外屋正中间。
男人有着一头比常人发色稍浅的青丝,由一只白玉簪挽起,身着银缎长袍,他长相漂亮,目光温和,笑得也温和,怎么看都是一个脾气不错的好人。
丝桐却直觉不对劲,她一双秀眉拧起,不客气道:“谁让你进来了?有没有规矩,出去!”
男人带着十二分的歉意轻声道:“抱歉,未曾想昭京第一斫琴师竟是个姑娘,冒昧了。在下有一床琴想请姑娘制作,因过于紧迫,只得这个空闲过来,不得已而为之,还望姑娘海涵。”
说完他便施以一礼,认错态度很好。任是再大的火气也会消几许。
丝桐抱臂而立,扫了一眼孑然一身的男人,冷冷道:“不知你是从哪里听来的第一,我从不知晓。还有上来找我制琴的人木料都需自备,你似乎没带,如此我便接不了。”
“姑娘想要什么木料尽管提。”
“尽管提?”丝桐嗤笑出声。“是你找我制琴,你自己都不清楚用何木料倒让我来说?”
“这床琴我也不知要用何料,只想求姑娘给个意见。琴的名字姑娘定是也听过。”
丝桐眉毛拧得更紧了,以往确实有客人会先说琴名,但从未有人说这个琴名她听过。
她当下更觉得不对。
只看男人微微勾起唇角,道:“这床琴,其名为号钟。”
果然!丝桐脸登时一黑,她厉声道:“号钟乃传说之名琴,公子若是耍人玩的,恕小女不奉陪,请回吧!”
开什么玩笑,谁凭空能造出来一个传说中的东西?他怕不是来砸场子的!
“在下相信姑娘能造出来。若是姑娘都造不出,我也不知该去找何人。若是造不出,姑娘这昭京第一斫琴师的称谓怕也是很难让人信服。”
“你耳朵可是不好?方才我说了,什么狗屁第一,我既没听过也未承认过。”
“姑娘听没听过,承不承认,倒是无所谓,只是这地方……”
男人眼神幽幽,含笑瞟了一眼屋内角落,一切压迫尽在不言中。
丝桐怒目圆睁,他居然威胁她?她最恨别人威胁她!
她怒极反笑。
“你算老几,又敢威胁我,以为我是个女子,便是吃素的?只怕老娘经过的世事比你吃的饭粒还多!”
“不敢。说起老几,确也还未自我介绍,在下朱明烟。”
丝桐一惊。
饶是闭门不出的人也应听过这个名字。
朱明烟,大晋的六皇子,如今的显王。
若是去茶肆走一走,里面的说书先生十天里有五天讲得都是这位爷。
蛮不讲理,纨绔风流,冷心绝情……所有能想到的负面词都是这位爷的。
丝桐沉下脸,怪不得刚刚觉得不对劲,他虽然看着没啥,可举手投足总透露出一股子邪气劲。是真的蛮横不讲理!
他表明身份,分明就是拿权势压她,丝桐毫不怀疑,自己若是不答应,等着她的怕就是牢狱之灾,如此一来,她纵使有天大的胆子也不敢轻举妄动。
朱明烟好似忘了自己在威胁别人,没事人地问丝桐。
“不知姑娘名讳。”
丝桐犹豫片刻。
“丝桐。”
朱明烟眉头微挑。
“可为琴意?”
“是”
朱明烟表情莫测:“本名若是这个,那可真是好名字。”
丝桐微顿,这人心思缜密,谨慎多疑,她碰上他可算是倒了大霉。
“这是我前些时日刚拿到的,里面记载着号钟的由来和样式细节,姑娘尽可看这本书。”
朱明烟边说边从袖中掏出一本边角黄朽的书。袖口滑下,露出他一截透着白皙得略显病态的手腕,丝桐瞧着他的手,他的手指修长,莹白好看,不似寻常男性骨节的粗大,相对更加纤细一些,一看就是自小养尊处优,没干过重活。
丝桐戒备着接过书,小心地翻了几页,生怕这本书在她手上香消玉殒。
书好像被水浸泡过,有些墨迹晕开,只能看个大概。
“不知我应何时来取琴?”
丝桐停下动作,她垂肩叹口气,思索片刻后比出四个手指。
“四个月?”
“四年。”
朱明烟轻托下巴,道:“四年可有些久,一年倒是能接受,当然,半年最好。”
丝桐只觉得太阳穴直突突。
“若是按这本书记载,就是寻这床琴的材料都是个问题,普通一床琴耗时便要一年,这把名琴我没说四十年已是很可以了。”
朱明烟似是明白了的点点头,紧接着眉眼弯弯,道:“就半年。”
“你!”
朱明烟回身打开门,晨光倾泻而下,他背对着丝桐,扭过半张脸,光映出他侧颜轮廓。
“半年后本王来取,若姑娘交不出,那本王就不知姑娘会面临什么了。”
说罢他走出去,还很轻柔地合上门。无形的压迫也随着他离开消散了。
丝桐是想骂又不知从何骂起,只能一把将那本书扔在桌子上,怒喊道:“神经啊!不懂行还瞎说八道!”
丝桐坐回桌旁,十指插入发间,小脸皱成个十八褶的包子。
紧接着,她猛一拍桌。
“三十六走为上!”
逃走她可是行家!只是……
丝桐望向给刘家的琴,她得把货交了,余款结清才行。
外面太阳高挂,不热却很是刺眼。
丝桐左肩背着古琴,右肩挎着全部重要家当的包袱,十分警惕地行走在巷道里。
她本以为明烟会安排人监视他,可都走了这么远,也没见动静,怕是他就不认为她有胆量逃跑。
丝桐有些五味杂陈。
胆小,文静,这些印象天然地烙刻在女子身上,她也早已习惯被人看轻,也因为如此,她经常会使别人大吃一惊。
她得意让别人意想不到,然而在内心深处其实希望所有人习以为常。她没有能力去和传统意识抗衡。这让她曾一度深感无力,到后来,她也无所谓了,只想着吃好喝好,过点舒服日子,了却一生。
不曾想如今,连舒服都难。
丝桐郁闷地加快脚步,到了刘家,顺利拿到余下款项,刘家的老夫人还问她背着包袱去哪,被她搪塞过去。之后,她便径直往城门处走去。
城门人来人往,车水马龙,丝桐背着包袱,掂量着手里的钱袋子,穿梭于忙碌的人群中。
她很顺利地就出来了。
昭京城外的草泥香气充盈鼻腔,丝桐恋恋不舍地回看一眼已待七年的昭京城。
犹记七年前初至这里,她不过二八年华,带着一点以前攒的银两开了这家琴铺,开始无人光顾,后来就算有人进来,看见她是个女娃觉得不靠谱扭头就走。昭京物价高,带的盘缠也很快花光,她食不果腹,只好去大街捡剩吃度日,正撞见一人抱着琴手足无措,她主动上前攀谈,对方本还心存怀疑,直到她亮出本事,这才全然信任,那是她挣得第一笔收入。走运的是,那人还是个颇有声望之人,自此人人口口相传,她这个名声也算是打出去了,此时距她来昭京已有一年。
昭京四季分明,景色宜人,遇见的人也很心善,像是街东头的张大姐两口子,在她落魄时就经常给她一些早上刚做好的小包子,丝桐知恩,送还一些小玩意给张大姐的儿子。
她很喜欢这个地方,想着就此结束流浪生活,可没想到世事弄人。
她放眼望去,宽阔的官道劈开东西两个方向,好似没有尽头,偌大的天地,竟不知往东还是往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