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屋的对话阿久在里面听得清清楚楚,她此刻又一次真切地感受到王孙公子们是如何视人命如草芥。夏家姐弟俩轻飘飘几句话,便是诸多女子痛苦的半生甚至于搭上性命,包括她自己。
他们甚至认为她不构成威胁,堂而皇之地争辩要将她的性命留到几时。
“整个京都谁人不知通伯与你的关系,他做了如此罪大恶极的事,你单凭一张嘴,说自己不知情,谁会信?!”夏芷说得口干,她抿了一口茶,又将茶杯重重撂在桌上,“动动你的猪脑子想一想,你以为你的皇兄会保你吗?前几日那些大臣利用你赐婚一事,捏着长幼有序的名头终于给他的后宫填了两位娘娘。他现在烦你厌你还来不及!”
夏稷霖一下子被灌了太多话,怔愣了好一会儿才回过神。他讷讷道:“皇姐将局势看得如此透彻,是有高人指点吧。”不知从哪里钻进一股凉风,扑在人脸上,带着夏稷霖额前的软发晃了晃,夏稷霖动动眼珠,看向夏芷,“不知这个高人姓严还是姓柳?”
夏芷也不甘示弱,直视他的眼睛:“这人是谁重要吗?不论他是何目的,只要能助你脱罪便是可用之人。”
“皇姐,难道你看不出他们的狼子野心吗?他们是想将你我姐弟逐一掌控,好颠覆我们夏家的江山!”
“狼子野心?若不是你纵容下属行事不端,他们又怎会有可乘之机?”
“……”夏稷霖终于沉默。
阿久在里屋看不清他们姐弟的神情,但也隐约估摸出,夏稷霖犹豫了。
不行,她必须自保。
“咝——”木椅擦过地面发出沉闷却清晰的声响,夏芷果然被里间的动静吸引。
“你还打算在里面躲多久?”
不多时,阿久掀开青幔走了出来。她黛眉微垂,款款朝夏芷行礼,像一朵弱不禁风的小白花。
夏芷并不正眼瞧她,鼻息一嗤,道:“祸水!”
夏稷霖本在犹疑,可一见二人之间的气氛,夏芷简直想要把阿久就地正法,他赶紧大步一横,挡在她们二人之间。
“瞧你这样子,你是铁了心要同她搅在一起?”夏芷气得一口银牙都要咬碎。
不等夏稷霖回答,阿久却上前一步:“长公主与睿王的对话,民女方才听得一清二楚。”
“听见又如何?反正你这条命也留不得了。”
“皇姐!”
夏稷霖又斗鸡一般,阿久将手搭上他的小臂,安抚地捏了捏:“若我之死能换回睿王一条性命,阿久当自愿赴死。”
“呵,你不必在此做这情深意重的样子,睿王被你蒙在鼓里,我可没有。你早前便同荣王府里的侍卫私定终身,夫君死了没几日又做了荣王的近侍,现在居然能哄得我这个傻弟弟要娶你为妃。”夏芷满脸轻蔑,“真真是好手段!不过,无论你是否情愿,等事情一过,本公主都会杀你灭口。”
“那便……有劳公主了。”阿久福身行礼,没有一丝为难,“既然阿久必死无疑,长公主不妨再听我一计。”
“你又要耍什么花样?”
“长公主方才唤我‘祸水’,何不干脆将睿王身上的罪名挪给我。”
红颜祸水——在这个男人主导世界里,与承认本身无能相比,他们更愿意相信男人是被某个心术不正的女子蛊惑,才做出伤天害理的事来。
阿久接着道:“通伯老谋深算,草菅人命,从前欺睿王年幼无知,如今睿王年岁渐长,明白事理,他又害怕被睿王发现,于是将我安插在睿王身边,迷惑他对我言听计从,好掩盖通伯罪大恶极的行径。睿王……自始至终都是受害者。”
好一招移花接木。
夏芷定定看向阿久,忽然觉得自己似乎小瞧了她,暗道妙计只余又不禁生出后怕来。
“你当满朝文武百官是吃干饭的不成,他们好不容易抓住睿王的把柄,怎会轻信于你?”
“断案无非人证物证,铁证在前,即便他们的舌头再硬也无从指摘。”
“阿久……”夏稷霖方才一直未做声,“你不必如此。我愿意认罪,皇姐,我愿意写罪己书。”
“你闭嘴!”有了一举多得的谋划,夏芷当然不愿舍弃。
“在拿到物证之前,我需得见一个人。”
“谁?”
“我的小丫鬟,只影。”自阿久从别苑回来后,只影就不见了踪影,她虽未问起,但也隐约猜到是夏稷霖料理了她。
此刻,两个女子的眼睛不约而同望向夏稷霖。
“只影叛主,被我……杀了。”
成事不足败事有余!夏芷张口欲骂,阿久抢先道:“只影自小跟着你,你不会如此狠心。”
夏稷霖对上阿久茶色的眸子,又心虚地移开。
“快说!”夏芷是个急性子,最受不了别人婆婆妈妈。
“在暗牢。”
暗牢?没想到睿王府还有这么一出地方,看来夏稷霖确实不似表面简单。
终究是夏芷这个阿姐够强横,才迫得夏稷霖带路前往暗牢。
幽暗潮湿的地下,逼仄的甬道尽头有三间牢房,其中两个是空的,最里侧那间躺着一团血污的人。
夏芷捂住口鼻,袖中香将将遮住牢里的腥臭气:“她还活着吗?”
“活着。”牢里的看守都被夏稷霖支开,此刻只余他们三人,夏稷霖笃定道,“我只抽了她几鞭,又命人给她用了止血的药。”
抽了几鞭?可看这样子却不像。
“二位,我想单独与她聊聊。”
“单独?”夏芷警惕地瞧她,“我怎知你会不会与她串通一气,算计睿王。”
夏稷霖难得帮腔:“阿久,你有所不知,正是只影与通伯勾结才害你进了……进了那里,所以我才将她关起来。你单独留在此处,我担心她会对你……”
“无碍,我就在牢房外面,不进去。”阿久又转头对夏芷道,“长公主多虑了,我手无缚鸡之力,如若我真想耍花招,你随时都能杀了我。方才你也听到,是只影叛主,如今睿王这个主子站在这里,叫她怎好开口?”
“要我说,就由我去写那罪己书——”
“你闭嘴!”夏芷终于是将夏稷霖连拖带拽拉走了。
牢房里一下子幽静无比,阿久甚至能听见那些蛇虫鼠蚁细细簌簌钻食腐土的声音,让人头皮发麻。
阿久从头上拔下一柄细银簪,咔哒两下便将狱锁撬开。
似乎没想到一向柔弱的女子有这本事,那团名为“只影”的血污乱布稍微动了动,又立刻归于沉寂。
“只影,我初见你时,便觉得亲切。”阿久并不急于靠近,只在她对面的墙根慢慢坐下来,“你的眼睛与他很像。你曾说过,过了今年冬至,你便满十五。他也同我讲过,他有个妹妹,冬至出生,可惜后来病死了。我想,如果他的妹妹能长大,应该也同你这般身量。”
对面的人并未作出回应,甚至不确定她是否在听。可阿久还是一股脑地讲着,好似今天不说完,便再没机会。
“他是我的夫君,虽然我们没有拜堂,可在我心里早已认定了他。但他死了,就死在我们婚礼当天。原来世间真有见血封喉的毒药,那毒有个很好听的名字——绿雪。”
说到这里,阿久深深地吐出一口气,她紧紧攥住衣摆,骨节发白:“只影,你从小跟着睿王和通伯,应该知道中了绿雪的人死状有多可怖。浑身青白,伤口乌紫,七窍流血……我的夫君他死不瞑目,平日里温柔的眼里尽是不甘与惊惶,眼角暗红的血痕擦也擦不掉,我守了他三天,我用手去合他的眼睛,怎么也合不上,直到下葬,他都是……”
“别说了!”死气沉沉的牢房里传来嘶哑的吼声,来自只影。这声音——看来她这几日滴水未进。
阿久继续着:“直到下葬,他都是睁着眼睛……”
“我叫你闭嘴!”
缩成一团的人终于动了,她没力气站起来,却手脚并用朝阿久爬过来。阿久就这样看着她靠近,对上那乱蓬蓬的头发下,与荣毅有八分像眼眸。
阿久苦笑,勾起的唇角不自觉颤抖着,她歪头看向只影,那滴在眼眶中坚持了许久的泪终于滑落:“他居然……拔了你的指甲。”
暗牢外,下人识相地搬来两把椅子,又端来上好的茶水。
夏芷嫌弃道:“才喝完茶,又要我喝,你这府里真是没什么好物了。”
“……”夏稷霖不知在想什么,眼巴巴望着暗牢方向,并未回应。
“怎么?担心你的妖妃有什么三长两短?”夏芷不客气地去扯夏稷霖的耳朵。
“啊?”夏稷霖恍惚回神,“没有,只是……皇姐,我不想让阿久死。”
“哼!如今你都泥菩萨过江自身难保了,居然还想保下她?”
“你不懂,她救过我的命!”夏稷霖着急道。
“救过你的命?何时?何地?”夏芷不以为然,“她一个小婢女,能救你什么?况且你们相识不过一月,你真当我好糊弄?”
“是小时候……”
“小时候?小时候救你命的人是我!是我在父皇殿前跪了三天,淋了一夜的雨才救下你的一条小命……”夏芷说着,语调却降了下去。
那是他们谁都不愿意提起的过往。皇宫里最得宠的申贵妃,傲气又明媚,夏芷最喜欢去她的寝殿,满墙的蔷薇花,熏得衣服都是香的。可是她的皇后母亲不喜欢,明里暗里叫她少来往,可她哪肯听。
直到有一日,火光映红了半座京都城。夏芷心中那个世间最美的女子,从城墙上一跃而下,摔死在自己幼子面前。
龙颜震怒,要斩草除根。是夏芷苦苦哀求,豁出自己半条命才保住了夏稷霖……
所以这些年,夏稷霖天不怕地不怕,唯独对她这个阿姐言听计从。
是他欠她的。
“阿姐,求求你,留阿久一命。”夏稷霖垂着眸,恍惚间宛若幼时。
夏芷叹了一口气,她竟也迷茫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