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光熹微，天边泛起了鱼肚白。
光线自窗帘的缝隙出钻出，撕开昏暗的房间，射出一道纤细的光柱。
在光束的尽头，是一团模糊的身影。
男人大半个身子隐在阴影里，低垂着眼眸，神色难辨。
在他的手边，还放着一本破旧不堪的笔记本。
光束射在笔记本上，若明若暗，摊开的那一页上，赫然写着两个短短的字：
再见。
*
夏也垂在身侧的手动了动。
已经不知道这样坐了多长时间了。
脑子里空白一片，唯一有的想法，也只是一个让人想来就忍不住颤栗的惊喜。
绫喜欢我。
而且喜欢了八年了。
少女所有的心事全部都藏在这本破旧的日记本里，经过八年的尘封，终于得以重见天日。
喜欢的人也喜欢我，这本是一件让人欢喜的事。
但是......
夏也目光停在了书页上那句“再见”上。
那是什么意思。
这一页上没有日期，也没有其他多余的话，只有这么一句没头没尾的“再见”。
他不知道绫写下这个词时到底发生了什么。
这句“再见”，就像少女用来封存记忆的锁，将之前所有的回忆都锁在了从前。
指尖微勾，夏也将日记本翻到了前一页。
【6月5号听说夏也要回国了，是在准备国家队的选拔，他那么厉害的人肯定能进国家队吧！爸爸也想让我进国家队，可是......】
【6月6号我不想进国家队，我真的受够了。】
国家队。
夏也的目光定格在那个短短的词上。
他曾经挤破脑袋的都想进入的地方……绫，却不想进吗？
喉头滚动，夏也只感觉自己心情有些复杂。
是因为他吗？
*
闹钟准时响起。
下一秒，突兀的铃声就被人关闭，空气又重新恢复了静谧。
床上的小山包动了动，随着一阵悉悉索索的摩擦声，女人便眼神清明的从床上坐了起来。
尽管已经在东京待了一个星期了，但每每看见周围陌生的陈设，绫还是感到几分不自在。
下床，走出房间，父亲已经坐在餐桌前了。
男人端着一杯咖啡，面色冷淡，身形挺拔，只有眼角处堆叠的鱼尾纹和鬓间掺杂的白发彰显出他的年纪。
瞧见从房间里出来的绫，晚川正一只是淡淡的扫了她一眼，便收回了目光。
仿佛她是一个可有可无的存在。
早已习惯了这样，绫垂着眼在父亲的对面坐下。
“今天和我去队里。”
绫刚捧起面前的牛奶，坐在对面的男人突然开了口。
队里，不用想，也是国家队。
父亲还是没放弃让她加入国家队啊。
绫讥讽的扯了扯嘴角。
真没想到父女二人久别重逢，开口的第一次交谈竟是这样的开场。
手掌慢慢收紧，牛奶在杯中荡漾起一圈一圈的涟漪。
“听到了吗？听到了就吃快一点。”
见绫半晌没有给他回应，晚川正一声线低沉了下来。
“我知道了。”
本来就没什么胃口，绫随口咬了几下早饭便打算起身，奈何当她刚刚起身时，晚川太太就从厨房里出来了。
瞧见她盘中基本没怎么动的早饭，晚川太太眉头一蹙，一把又给绫摁了回去。
“饭还没吃完，走什么？”
“……妈？”
晚川太太抬起头，望见老公那张死人脸，也大概知道了事情的所以然。
气不打一处来，她指着晚川正一的鼻子就骂道：“绫才刚回来多久？你甩脸色要干什么？你还想逼走她不成？晚川正一，你在这样下去，你就给我滚出去自己住！少在这碍我和绫的眼！”
“……理穗。”
晚川正一被晚川太太骂地表情有些许崩裂。
“……妈。”
绫在心里默默的捂脸。
*
绫和父亲并排站在电梯里。
沉默在狭小逼仄的空间内铺展开来。
最终，绫率先打破了沉默：“对不起，爸。”
她也没想到妈会这样。
“没事。”
手上提着晚川太太满满的母爱，晚川正一的表情有些许的疲惫。
绫稍感抱歉的闭上了嘴。
坐在车上，看着窗外飞快向后倒退的风景，绫不由得恍惚了起来。
快有十几年了吧，她已经十几年没回过日本了。
看着车窗外耸立的高楼大厦，阳光照射在玻璃窗上，经过反射，发出刺眼的光芒。耳旁充斥滴滴叭叭的鸣笛声，行人交错重叠的身影让绫十分的恍惚。
没有碧海蓝天，有的只是钢筋混凝土，就连吹在脸上的风都是浑浊的。
这里是东京，不是岩鸢。
缓了好久，绫才反应过来。
晚川正一将车开到了中央体育馆，绫亦步亦趋的跟在他的身后。
国家队的游泳教练们已经在等了。
“抱歉，我来晚了。”晚川正一向他们道歉。
晚川正一向各位教练介绍了绫，教练们的目光在绫身上聚集，让绫感到了几分不自在。
“令爱的实力确实不容小觑，加入国家队这一点，晚川教练大可放心。”
“如果令爱能加入国家队，那两年后的奥运，我们的压力应该能小一点。”
“……”
耳畔充斥着对绫的褒奖，绫却一点都笑不出来。
她只感觉很迷茫，像陷入了一个永远都走不出的迷宫。
噢，不，应该说她很早之前就陷进来了。
她从来没走出过这个迷宫。
这个由她父亲亲手搭建的迷宫。
抬眸，绫看向眼前正与教练们交谈的父亲，无力感和疲惫感席卷了她的四肢百骸。
兜兜转转，还是回到了起点。
*
“话说新来的那个是怎么进来的？还没到选拔期吧？”
“你不知道吗？人家可是我们大名鼎鼎的晚川教练的女儿，怎么进来的？哼。”
坐在转角处的长椅上，绫面无表情的听着拐角另一边自动贩卖机旁刺耳的议论。
加入国家队的第一个星期，却不知道是第几次听见这样了言论了。
她是不是应该冲过去，拽着他们的头发，然后狠狠地给他们来几巴掌呢？
可那有什么用呢？
她初来乍到，父亲又是国家队的总教练，被质疑是很正常的事吧。
还是等他们走吧。
“不过，晚川正一自己本身也有问题吧，他之前被禁赛不就是因为服了兴奋剂吗？”
“那句话怎么说，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
“哈哈哈哈哈哈哈……”
肆无忌惮的嘲笑声传入绫的耳中，众人的话越说越过分，绫放在双腿上的手缓慢收紧。
是可忍孰不可忍！
正当女人准备站起身冲出去的时候，一道身影突然快了她一步。
“你们要是再敢这么说话，我让你们连参加奥运的资格都没有。”
——“！”
——“东龙教练！”
那几个背后嚼舌根的队员瞧见出现在眼前的面色冰冷的男人，脸色刷的一下变得惨白。
“我，我们……”
嘴唇开合，他们半天都没能憋出一句解释的话。
男人双手插兜，深色的瞳仁翻涌着冰冷的气息。
“这是最后一次，要是还有下一次，就都给我滚出国家队！”
“对不起！”
众人四散离开，绫站在男人的身后，震惊又茫然的看着他的背影。
被叫做东龙的男人吐了口气，随后转过身，看向身后的绫。
朝她扬了扬下巴，他道：“晚川绫，对吧？”
*
“谢谢您。”
坐在国家队的食堂里，看着对面正对着乌冬面大拍特拍的东龙司，绫轻声向他道谢。
“谢什么。”东龙司停下手中的动作，一脸疑惑的看向她。
“刚才，谢谢您站出来。”
“害，这算什么，我应该做的。”
“你父亲当年被陷害，泳坛谁不知道，总用几个不长脑子的还在传这种谣言，你别放在心上。”
东龙司朝她笑了笑，随后继续忙活起了手中的活。
看着眼前的黑发男人，绫默默吞下了道谢的话。
东龙司，听说是父亲的后辈，和米哈伊尔是同期的选手。
今天是他们第一次见面。
看得出来，东龙司非常尊重她的父亲，甚至已经尊重到敬仰的地步了。
“他们这么说你，你怎么都不反抗一下？”
“因为觉得没必要。”
“没必要？”东龙司有些疑惑。
“嗯。”绫垂着眼拨弄着自己的手指，“反正进国家队也不是我自己的意愿，被质疑就被质疑好了。”
“要是能被逼着退出，也算是一种解脱吧。”
闻言，东龙司沉默了一瞬。
旋即大笑了出来。
被他的笑声惊到，绫有些吃惊的看向他，男人弯着腰伏在桌上，肩膀微微颤抖，像是听见了什么天大的笑话。
“我还是第一次听见有人不想加入国家队的。”
笑的差不多了，东龙司从桌上起身，用指节揩去了挂在眼角的泪水。
“我只想自由的游泳。”绫淡然的搬出了夏也之前的说辞。
“自由的游泳？”东龙司重复了一遍。
“嗯，在国家队太压抑了，我不喜欢。”
“……这么说，倒也是。”
“不过，如果就这么退出，会不会有点窝囊？”
绫看向了他。
东龙司咧嘴笑了笑：“至少，得给他们开开眼吧。”
“去泳池，游一次，给他们看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