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慕走在前,夏味走在后,两个人一前一后地回到了她阔别已久的金氏家族。这个地方她可太熟悉了,她是在这里长大的,对于小萝莉夏味来说,这里只是“家”的概念,跟卡宾和艾丽娅的那一栋田园风小屋不同,这个姓金的家更亲切,更熟悉,更……带着甜美梦境味道的恋慕,因为金莱住在这里。
她从走过无数次的前厅经过,霎时间无数的画面碎片从脑袋里闪烁而过,春天的记忆、冬天的记忆……穿着制服长裙经过,穿着厚毛衣经过;蹦蹦跳跳的,或者和金莱手挽手回家。吵架时的回忆,情话堆积起来的记忆,一切鲜活美好的东西,现在似乎都蒙上了一层面目全非的尘土。
金莱坐在他那间小书房里,看见一前一后进来的两个人,脸上的表情难得地懵了。
夏味先动了,她一把推开金慕,把掩藏在他腰部之后的枪口暴露出来,场面一下子撕掉了所有伪装,紧张的气氛被触发,她看见金莱在瞬间紧绷,表情切换成警惕,眼光冷醒,两点精光像两颗冷星照射过来。
“他说,他是来替你调查我的,所以我想,我就自己来,我们两个坦白地聊一聊好了。”
金莱瞪了一眼金慕,希望他能解释一下目前的局面。结果金慕说:“我知道,我们说好的是调查诺里,但是她们两个总是凑在一块,所以……我觉得她说的也没毛病。”
金莱咬牙切齿,“我最应该干的,就是把你发配到北方古生物区去,省得你在这里坏事。”
金慕很无奈,“没有我,没有我的小组,也没有人替你做你不愿意做,但是应该去做的事了。”
夏味咳了一声,打断他们之间谜语一样的对话,“轮到我说了吧?两位谜语人先生,我一直忙着过我自己的生活,没空去注意你我他,还有很多个姓金的,我们之间的纠葛。我现在就想问问……”她转身面对着金莱,脸色不快,“我们之间的旧情,只牵扯到我们两个,是吧?没有一种说法,是和金莱分手了,就必须要面对整个金氏家族的责难吧?”
金莱张开嘴唇,似乎想要辩驳,但是他没有说出声来。金慕举起手,抢先表态了:“我惹的事,我自己解决,不需要你……”
“你要是真的能解决,就不会弄成现在这样!”金莱气得就差破口大骂,他努力平息自己的愤怒,尽量平静地看着夏味,“我知道,中间的误会有点多,但是我们得解决问题……”
夏味的枪提起来了,金莱马上息声,他点点头,退后了一小步,试图举起两只手掌,让现场的三个人都能冷静下来,“夏味,听我讲,我知道你现在有点激动,你可能想的东西稍微偏激了一点,我们应该坐下来好好谈谈……”
“不许再来打扰我的生活。”夏味开始提出要求,她想了想,又颓废下来,“但是你无法保证这件事,因为你从来管束不了其他的金氏成员,就跟以前的每一次一样。”
“什么叫我管束不了他们?”金莱不服,“虽然我现在还不是家主,但是我能掌握整个家族。”
“那你就是在放任他们责难我。”夏味抬起眼睛,她的眼光里多了一些埋怨,“就连金慕这种偏远的旁支,都觉得我是你的弱点,是你光辉形象里仅有的黑点。就连他们都能找我的麻烦,即使我已经选择离开了,他们还是不肯放过我,他们还是要跑到我的面前,一遍遍地跟我确认,确认我不会回去,不会再给你增添负担。既然我们的联系已经断了,你能不能就把一切断开干净?”
“我不同意。”金莱严肃了很多,他紧迫地盯着夏味,“我不承认我们的联系断开了,是你单方面要分开的,我没有同意过。”
夏味叹息了一声,“两个人是要相互匹配的,我匹配不了你,他们对我的要求太高了。”
“我说你可以,你就可以。”金莱现在偏颇得不像一个未来族长,简直就像个不可理喻的小朋友,“我们不需要他们的承认,只要你愿意就可以。”
“你在搞笑?”夏味拧起眉,“不管是一个组织,还是一段关系,成立需要规则的支撑。我们的关系是从一个谎言开始的,这段关系立身就不正。而且,它像一个壳子,把我箍在里面,这段关系需要我停止生长,一直保持一个小孩儿的模样去适应它,一旦我意识到了,一旦我开始生长了,所有的东西就不合适了。”
她耐下性子来解释,但是金莱显然依然无法接受,他摇摇头,“我不相信,这个世界上有我做不到的事,只要我想,一定可以找到解决的办法。”
夏味沉默下来,她眼光下垂,看着地面的一角,神情沉寂,半天,忽然说:“可是这一回,我不想你来解决,这回要我来解决。我找到的解决方法,就是放手,让一切回归到谎言开始之前,回归到正常的模式里,你应该放我走开,放我去成长了。我不是你装进抽屉里的电子宠物,随时可以掏出来把玩,我是一个普通人,放我走吧。”
话已经说到了这份上,金莱感觉到浓重的失落感,他想要举起一件重物,但是却找不到抓手,找不到任何施力点,只能自己跟自己赌气,气哼哼地问:“难道就没有……一点点的挽回可能了吗?我还是没法相信,我不明白为什么到变成今天这样?我觉得……一切原本都好好的,莫名其妙就跑偏了,好像一只看不见的手,推了我的生活一把,突然所有东西就脱轨了。”
“十年。”夏味忽然说,她似乎下定了决心,“如果你是真心的,那你给我十年,让我自己去找答案,让我找到真正的自己。如果那个时候,你依然没有改变主意,我们也没有在半路上放弃自己,选择随遇而安地停留下来,依然还在寻找,那我就答应你,我就回来。但是在那之前,你不能再来打扰我,不能再随便介入我的生活,否则约定立马作废,你看怎么样?”
金莱还在犹豫,金慕却立马破防了,“什么东西就十年?你在搞什么东西?我不同意!”
“关你什么事?”金莱对他的反对很不满,“要约定也是我们两个人的事,你有什么资格反对?”
“就是因为我了解这个约定会对你造成多大影响,所以我才反对!你是谁?你是金莱,你是未来家主,以后指联会的主席!她是什么?她是个孤儿,平平无奇的穷机械师!她凭什么用一条空口白牙的话,制约你十年时间?你的命不是你一个人的,是属于金氏家族的,也是属于指联会的,所有的成员都绝对不可能同意,你花费十年时间,就为了哄一个婆娘玩!”
对于他强烈反对的这一段话,夏味的反应是:“金莱,你自己的事,你自己搞定,不要闹到我眼前来。”然后她一转身,攥着拳暗爽在心,“太爽了!我早就想说这句话了!”
金莱的脸色比较糟糕,“你有没有想过,我是一个上位者,我的尊严是比较重的。”
“所以呢?你是高自尊人格,我就必须是低自尊吗?你是上位者,为了匹配你,我就应该当一个下位者?”夏味说得很平静,不过眼光里散发着冷意,“我的条件已经说清了,十年就是我的要求,你可以选择等,也可以掉头就走。”
金慕逼近一步,脸色狰狞了几分,“你少在这里侃侃而谈,你以为自己的底气是谁给你的?是我们,是金氏给你的!是我们把你捧在手心里养这么大,养出来你高高在上的脾气和自尊。你要是被你那对第一姓氏父母样养大,你现在还能这么张狂吗?早就低眉顺眼地求收养了。”
“你也是这么想的吗?”夏味把眼光转向金莱,“你也觉得我不知好歹?”
“我没有。”他摇摇头,脸色有一些可怜的意味,“夏味,我从来没这么想过。”
“但是,你每天能听到一百句诸如此类的劝告,你真的从来没放在心上吗?哪怕一个瞬间,你心里真的思考过他的话,并且觉得他说得挺对吧?”
“你是不是太过分了?”金莱终于忍受不住,开始为自己抱怨,“你可以随便猜测我的想法,然后根据自己的臆测就开始怨怼我。我却连想想都不行吗?”
“我真的太累了……”她叹息一声,双臂软软地垂落,好像连手都抬不起来了,“我不想再反复地考虑自己到底失去了什么东西,反复掂量一切到底值不值得。我太累了,我不想这么下去了,给我一个痛快吧,把实话告诉我,你心里真正想要说的话告诉我吧,一次伤到彻底,让我死心。”
他的回答,只有满眼的哀伤,“我的真心话,就是我爱你。虽然这么多年,可能有些承诺我确实食言了,但是我绝对不想你伤心,不论在什么时候。”
“我也不想让你伤心。”夏味的语气低落了许多,“但是我只能管好我自己,我管不着别人的行为和想法。对不起,要怪就只怪我太弱了,我没法活在别人的鄙视里,我宁愿活在辛苦和孤独里。”
中心站的几个代表在摩罗号上委屈了几天,陷入了自我怀疑里。现在科曼还是最冷静的人,席尔瓦因为一向脾气不好,已经开始暴走了:
“白蒐这是什么意思?他敢软禁我们?!他知不知道我们可以分分钟推平他的蓝星?”
“不,你不能。”瑟福尔奉劝他冷静,“至少表面上,白蒐没有撕破脸,他只是表示要思考几天,让我们暂时等待。如果这时候我们先撕毁表面的和平,那错在我们。”
席尔瓦表示不服:“从来没有人敢这么对我,我现在还不能行动,还啥也不能表示了?我什么时候这么委屈过?”
科曼一直保持着沉默,瑟福尔忍不住问他:“站长大人,您倒是发表一下意见啊,别光只是我在劝。”
“你想怎么样?”科曼问席尔瓦,“你想直接冲出去,控制住蓝星的领袖白蒐,然后直接和一亿人开战吗?”
“至少应该直接和白蒐取得联系,问问他的意思。他打算就这么拖下去吗?就算他不愿意让夏娃到中心站就职,他也得明确表达出来呀,谈都不谈,直接不露面了,这是干什么?”
瑟福尔尝试用自己的思维思考这件事,“或许……白蒐是不好开口,他心里是这么想的,但是他不好意思说出来。”
席尔瓦完全没法接受这种说辞,“这有什么不好意思说的?就直接说:我不能没有夏娃,夏娃是我的命!不就完了?而且我们也不是非得夏娃不可,他们蓝星人的寿命如此短暂,费尽了力气,把夏娃接到中心站,结果没几年她就挂了!我也觉得要不要这个机械师,也是意义不大。”
科曼抬起头看着他,“你的意思是,我们成全白蒐,把夏娃还给他,新星域也同意他开放?”
“那我们不是一点面子也没有?白蒐想怎么样就怎么样,他软禁我们,把我们关在摩罗号上,既要夏娃又要新星域,最后还都得到了,我们是来替他实现愿望的吗?”席尔瓦烦躁得站起身,绕着会议桌转了两圈,“最起码,也得让他付出一些代价,不然这一趟行程简直丢尽了脸!我当年在克族造反都没这么丢人过!”
“不要总用造反的思维思考和平年代。”瑟福尔是现场最悠闲的人,她一点儿不着急,还在调侃席尔瓦,“你看看白蒐的手段,他虽然把我们困在船上,但是还把蓝丝绒找来陪着我们,让人摸不着头脑,又不敢轻易行动,我觉得这一招挺厉害。”
科曼陷入了沉默,他的眼光从会议桌上移开,不自禁看向舱门内,想象着蓝丝绒在里面干什么。
但是他是绝难想象到,蓝丝绒此刻跟做贼一样,贴在舱门上,整个人沉浸在偷听的状态里,一边偷偷摸摸地跟诺里通着视讯:“你听到了吗?他们在商量报复白蒐的事,要是他们真的直接去找白蒐的麻烦,两边一交换信息,你就穿帮了,你打算怎么办?”
诺里把视讯器放在桌上,没有看着蓝丝绒,而是跟灰鳍和阿硫、阿氢两兄弟开会。
“工程框架已经完成了,”灰鳍对着光屏上的图纸报告,“食品工厂已经投入使用,饥荒的问题已经解决了,终于结束了人吃人的状况。羽钞也已经全部回收,目前矿币陆续投入市场流通,可以说,下城区已经步入正轨了。”
诺里看着两兄弟,“新的聚居地怎么样?”
“那些流民对参与工程建设挺积极,他们的区域是最快完工的,但是他们只跟自己人在一起,或者宁愿南北聚居地的流民集中在一起,也不愿意跟下城区本地居民一起生活,我看下城区的真正的完善还任重道远。”
诺里点点头,不太意外,“这很正常,等到学校开始招生,基础教育普及之后,一切会慢慢变好的。起码需要一到两代人来实现。”
阿氢一愣,看着她,“怎么听起来,好像你打算放手不管了?你要去哪?”
诺里没想到他这么敏感,她想了想,老实地回答:“我要出去躲躲,我在白蒐和考察团之间左右横跳,疯狂乱舞,早晚会翻车的。对翻车这件事我有经验,还是早做准备比较好。”
“啊?你、你要躲到哪里去?”她讲的东西让阿氢手足无措,整个人都不好了,“我们现在不能没有你啊!往后的工程进展,还有教育和行政,我们自己都搞不定的!”
诺里看他一脸苦涩的表情,还有手脚都不知道往哪里放的无措,忍不住笑出声了,“放心,我会做好安排的。而且,下城区也不再是孤立的了,下城区是帝都的一部分,这是不能改变的事实。”
“那你到底要去哪啊?”
蓝丝绒也很好奇,“你要跑路?为什么?因为你骗科曼的事吗?如果你需要,我可以跟科曼解释一下……”
诺里抬手打断了她的话,“跟你想的不一样,我对科曼和白蒐做的事,不仅仅是两句谎话那么简单,你不要再管了,也不要介入里面,你装作不知道是最好的。对了,我想你替我跟科曼传达一个信息:白蒐要宴请他,跟他请罪。这次我们是很有诚意,要彻底解决新星域的麻烦。”
“白蒐要跟他请罪?”蓝丝绒光是听到这几个词放到一起,就露出极端不可思议的表情,“我在蓝星多年了,对军部的总司令白蒐也有一些了解了,要说他会跟别人请罪,那是绝对不可能的事。”
诺里觉得解释已经到位了,不再想深入谈这个话题,“帮我这一回,这是最后一次了,用用你的个人魅力,想办法让科曼相信。”
蓝丝绒感觉到极端的忧虑担心,“什么叫最后一次?你到底要干什么?诺里!告诉我,你到底在打算什么离谱的事情,至少让我有个心理准备吧!”
诺里却直接挂断了视讯,她看了一会儿黑色屏幕,转头发现那三个人都在用一种异样的表情盯着自己看。
两兄弟比较寡言少语,也不太熟悉,不好直接问。灰鳍却皱起深灰色脸皮,十分不赞同的表情说:“诺里,你又要作死吗?”
她深深叹了口气,“我不是,我没有,你不要乱讲。”
“我是不是在乱讲,我们都很清楚。我知道,光凭我是劝不动你的,你要是不肯讲,我只能去波利家把琪拉尔再找回来了,至少他跟你能说得上几句话吧。”
“放过琪拉尔,也放过库克吧,他好不容易把他的琪拉尔叔叔找回家,我们别再搞乱他们家了。”诺里无奈地说,她想了想,最终决定说出一半的实话,“我已经为了蓝星牺牲很多了,我不能去享受享受自由吗?我想到星盟过几年流浪的日子不行吗?”
“你要去享受自由?”灰鳍一愣,有些不解,“你是第二姓氏族长,你还不够自由吗?我以为……贵族是最自由的人,你想干什么干不了?”
兄弟两个对视了一眼,也从对方脸上看到了不解,阿硫用一种:你是不是吃饱了撑的语气问:“你管流□□作自由的日子?那这么说,过去二十多年,我们把自由享受得酣畅淋漓了!”
“我不想现在跟你们辩论,什么叫自由,飞鸟与鱼从来不能相互理解。”
两兄弟看了一眼灰鳍,然后转头去看诺里,“鱼我们是看见了,但是你要是用飞鸟自比,有点不好理解的。”
阿氢尝试着问她:“是你们嘚瑟起来都会掉毛吗?”
“……”诺里沉默了半天,“如果你敢说,因为和我呆久了,嘴上才会越来越损,我真的会动手的。”
蓝丝绒从舱室里出来,外面的会谈马上停顿了一下。瑟福尔看向科曼,用眼神向他询问,是否需要他们几个人暂时回避,让出一个空间来。科曼摇摇头,示意她不要动,静观其变。
蓝丝绒走到桌边,“诺里刚才传达了一个消息:白蒐想要见你,他设了一个晚宴,希望你们能参与,谈论一下本次考察的事。”
几个人交换了目光,席尔瓦马上忍不住站起来:“最好是真的!我早就受不了了!他要是想开战就马上战!”
科曼伸手拦住他,不让他继续叫嚣下去。瑟福尔一皱眉,发现事情的诡异处,“你一直和诺里私下联系?你的立场到底是什么?你代表蓝星,为蓝星的利益和我们斡旋?还是为了诺里的私人交情,在为她做事情?”
这段话直接把席尔瓦搞蒙了,“什么意思?夏娃和蓝星不是一回事吗?难道夏娃和白蒐之间还有我们不知道的关系?蓝星也搞派系争斗吗?”
瑟福尔眨眨眼,冲他神秘一笑,“有什么高级文明是不搞派系争斗的吗?就连极光客还有不同的小团体呢。”
蓝丝绒没有顺着她的话锋继续,“我的话已经带到了,我不参与蓝星的复杂权利斗争,我只想在蓝星过自己的日子,随便开个植物园,做我的研究。”
科曼看着她的背影消失在舱室里,他一句话也没有,静静地用眼光追踪了两分钟。席尔瓦是一点也不相信的,一偏头啐了一声,“这个娘们儿有点心虚啊,她肯定是和白蒐一起策划了点什么东西。”
“不要胡说。”科曼呵斥了他一声。席尔瓦马上睁着绿色大眼泡,满脸的触须微微蜷曲,“啥意思?站长这么快就沦陷了吗?他不是和那个娘们儿分手了吗?”
瑟福尔十分好笑,一脸看热闹的表情,“这你就不懂了,就算是前任,和陌生人也是绝不一样的,往事不如烟啊。”
科曼啧了一声,“你也不要胡说。”
席尔瓦扁了扁嘴,小触须垂坠下来,遮挡住一些迷惑的表情,“还是我们克族清醒又实在,我们只有□□的季节才好上几个月,□□季一过,就各回各家,各找各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