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了晚上，趁他回自己屋子梳洗的时候，慕楚晞才背着人悄悄同苏宝儿说起这事……
“他能记起你来，不是应该高兴吗？晞儿，怎么好像反倒愁眉不展的？”苏宝儿听了这一番缘故，反而明白了……
“唉……血海深仇、满门冤屈，都不记得了，却偏偏想起这么件无关紧要的小事来……”慕楚晞摇摇头，一声长叹……
“无关紧要吗？兴许，不是他不记得，而是他心里，那些太过痛心的事情，不知不觉的排斥着去想起……”苏宝儿捏着丝帕子，细细的琢磨道，“所愿意记起的，都是些打从心底里能让自己高兴的事。就像……”
她是医者，得癔症的人，她也是知道不少的……
“就像什么？”慕楚晞凝眉一问……
“唉……就像每每我在打扫令风将军的屋子的时候，都会回想起他还在时，那些快乐的日子，总是不愿意接受，他已经……”苏宝儿说着想着，又禁不住有些难过起来……
“唉……也罢，随他去吧，倘若如此，那便也是他的命数……”慕楚晞又是一叹，一时半会也想不出什么辙子来……
“晞儿你，究竟是盼着他想起呢，还是怕他想起来？”苏宝儿看她如此，前后矛盾的……
“或许，两样都有吧！”对宝儿，慕楚晞倒也不隐瞒心中所想，“我总觉得，他如此这般终日浑浑噩噩下去，只怕有愧于顾家的列祖列宗。可看着他每日这般无忧无虑，又不知，倘若他突然想起来那一天，会是怎样的痛彻心扉？”
说完，看看窗外挂在天上那一轮孤单的玄月……
“早些歇下吧，别忘了今晚……”苏宝儿小声的提醒她道……
今晚她又得出去打探消息，办那些机密的差事了……
“嗯……”慕楚晞点点头，收起担忧又伤感的神思，又嘱咐宝儿道，“别忘了给他弄点安神香……”
“知道～，我哪回忘记过……”苏宝儿让她放心，“哪回不是让他一觉到天亮。”
可是到了这天夜里，叶儿却让苏宝儿出乎意料了……
如往常一样，杨护卫先是在后窗轮值，到了后半夜，慕楚晞换了夜行衣，就跳窗出去……
提着刀剑，摸着黑，神出鬼没一般夜行在这长安城的茫茫夜色中……
苏宝儿机警的左右望查望几眼，见无人影出没，便轻轻关上窗户，只留一条缝隙，然后回到屋里的床边坐下，披个袄子，守在那包裹着枕头的被褥前……
就像平日里守着睡着的主子一个模样……
可不一样的是，这天晚上，年幼时和慕楚晞这一面之缘，让叶儿在外头小隔间一夜难眠……
就算宝儿悄悄点了安神香悄悄熏过他的枕头，也不管用……
他那么重的心事，宝儿用的毕竟是安神香，不是迷药……
平日里他稀里糊涂没心没肺的，如今不一样了……
他想在里头给慕楚晞守夜，苏宝儿自然不让，到了夜里，苏宝儿轻轻开窗户的声音，他模模糊糊的听见了一点……
以为慕楚晞又发噩梦了，他不放心，就爬起来站到隔门外小声问道：“姐姐，少将军可还好吗？”
苏宝儿在里头听见吓了一跳，他居然醒了！！
不是用了安神香吗？！！
而且主子和自己都这么轻手轻脚的，生怕弄出声响来……
“好好的，歇你的吧……”苏宝儿谨慎的答他一句，接着竖起耳朵听他的反映……
“哦……”叶儿轻轻的答道，过了一会儿，又问，“能让我进去瞧一眼吗，就一眼……”
“不能！”苏宝儿一听，赶紧把慕楚晞床上的幔帐挡严实了，想了想，轻手轻脚的走到隔门前……
然后揭开帘子一边将候着的他往外推，也不管他“啊……”的一声吓了一跳，捂着他的嘴就往他自己床上继续推……
直到推的他谁啊回自己床上，才抬起手就一边去打他一边压低声音的教训道，“做什么大半夜的不好好歇着，有事我不会叫你吗？瞧什么瞧，把她吵醒了我扔你去睡马厩……”
“我……”叶儿知道是自己不对，只得像个小孩子似的，不高兴的微微撅起嘴，有话说不出……
“快歇吧！”苏宝儿扯起杯子就往他身上扔去，真是不让人省心……
说完转身就回里屋去，悄悄竖着耳朵听见他躺下了，才隔着帘子舒一口气……
然后坐到窗边，从后窗缝隙里外瞧了一瞧，才靠在软榻上眯会眼，闭目养神……
等到了寅时过了一半的时候，杨护卫开窗，慕楚晞从后窗翻了进来，一个翻滚直接滚到了地上……
苏宝儿赶紧上前去扶起来，一看，小腿上中暗器了！！！！！
“快坐下……”苏宝儿一着急，话就出口了……
一时间完全忘记外头还有个睡不着的叶儿……
方才就听到动静的叶儿早就一骨碌儿爬起来，突然就一把揭开隔门帘子急忙问道：“怎么了？！”
慕楚晞抬头一看到叶儿，有些惊奇的看向苏宝儿：“他怎么醒了……”
叶儿一看她这一身黑的夜行衣行头还受了伤，更是大吃一惊：“少将军！！”
“这会子还顾得上他……”苏宝儿说着就抄剪刀剪开她裤腿，冲着叶儿就道，“还不快把药箱拿过来，发什么呆！”
血还在流……
叶儿这才突然反应过来，左右一看，药箱早就准备好在小茶桌上了……
叶儿赶紧过去打开捧到苏宝儿手边打开，还一边着急的问：“要不要紧？有没有中毒？少将军什么时候出去的？少将军你去哪儿了？少将军……”
然后一手掀掉被子去拿枕头给慕楚晞靠上，却不经意间瞧见被子里裹着两个大枕头……
原来宝儿姐姐在骗他……
“不许嚷嚷，仔细人听见了……”慕楚晞咬着牙小声道，叶儿一听赶紧拿手捂住自己嘴巴，连连点头……
“还不快去加碳火把茶炉子里的水烧开端来！”苏宝儿仔细一看，伤口发黑，一边取下那暗器一边道，“伤的不深，不过确实中毒了……”
叶儿一听赶紧跑去外间烧水，苏宝儿仔细闻了闻那暗器，又取出好几根银针，都蘸了点血渍，插到不同的小药丸里观察……
“晞儿可有觉得什么不适？”苏宝儿又问，慕楚晞只咬着牙道，“除了痛，只觉得腿脚发软，有些发晕……”
“只是普通的毒，不打紧……”苏宝儿这才放下心来，一边在药箱里捡出几只药瓶子配出解药……
这会子叶儿取了烧开的热水来，自己拿纱布沁湿，稍微吹了吹凉，然后递给苏宝儿……
宝儿瞧他一眼，小声道：“还不算太笨……”说着轻轻擦干净伤口四周，接着敷上了解药，再包扎好……
叶儿一直在旁边看着，帮不上忙，瞧见慕楚晞额上沁出汗来，便拿帕子给她擦擦……
处理完了，苏宝儿打发叶儿出去，帮慕楚晞换下那夜行衣，扶她靠床上歇息……
然后又出来交代叶儿：“还得喝几剂药解毒，天快亮了，我去煎来，你在屋里守着，一会子她腿上的药发作了，会很疼……”
叶儿听了赶紧点点头，却仍旧纠缠着追问：“宝儿姐姐，少将军她究竟半夜里跑出去干什么，你还说她睡得好好的，你不要骗我，你把药箱和验毒的药的准备好了，她一定不是一来回这样了……”
“不许多问，干好你自己的事！”苏宝儿压低声音警告他，也不许跟任何人提起，不然我毒哑你！”
“姐姐你告诉去，我跟人只字不提！”叶儿不肯作罢，突然一把拉住她袖子，又道，“你不告诉我我就不放你去煎药！”
若不此时要挟她，怕以后再没有机会知道了……
“你……”苏宝儿抬起手来又要打他，不想他手一快直接将她手腕抓住了，还是牢牢抓住停在半空中让她动弹不了……
这混小子手劲还真是大……
“罢了，既然让你守夜，早晚也是要知道的……”苏宝儿手放下，小声道，“还能干什么，左右不过跟上回越王的事一样，无非是防着皇亲国戚里，那些不安分的人那些不安分的事儿，而慕家三代，又是深的皇上信任的人……”
叶儿听到如此，才将苏宝儿的手松开，一双英武的剑眉紧锁，好像终于明白了什么……
怪不得，方才少将军惊奇的问他怎么醒了……
怪不得宝儿姐姐有时候不让他进去守着，每次这种时候他都睡得特别实沉，一定是被下药了……
原来，她大半夜跑出去了……
怪不得，上回她喝的酩酊大醉，沈将军来时说的那些话……
她……是皇上的暗探！！！！！
“你好好伺候着，这会子可别闹她，我去煎药了……”苏宝儿说着好生交代他，便悄悄的开门出去忙活了……
果然不到一盏茶的功夫，慕楚晞开始疼的直冒汗，只咬着牙硬撑着……
叶儿受在旁边看着着急忙慌的，却不知道要怎么办……
“少将军……”叶儿只能给她擦擦额头上的汗，“少将军你忍忍，一会儿就好了……”
看着她如此，叶儿双眼潮湿，心里说不出的难过：“少将军，你为什么不带我出去啊？带我出去你就不会受伤了，我的剑法那么快，一定可以帮你挡毒镖的……”
她这过的什么日子啊？
白日里带兵打仗，黑夜里出去打打杀杀……
在外头刚硬坚毅统率千军万马，在府里照看一大家子老老少少……
慕楚晞痛的有些晕晕乎乎，半睁半闭的眼睛只迷迷糊糊的看得他，好像哭了……
慕楚晞便伸出一只手里，摸到他的难过的小脸上给他擦擦，道，“哭什么，一点小伤，过两天就好了……男子汉大丈夫，流血不流泪……”
他当然知道一点小伤过两天就好了，他难过的是她一个弱女子，背负了这么多……
他抓住她替自己擦拭眼泪的那只手，心疼的看着上边那层琥珀色的老茧……
这一对本该跟宝儿姐姐一般水葱娇嫩的双手，对抗的不止是千山万水之外的蛮夷外邦，还要对抗着一个个皇子亲王的不臣之心……
这一双柔弱的肩膀上，帮皇上皇后扛着的是李氏皇族的朝堂内外、赫赫大唐的千里江山……
“……我是男子汉大丈夫，所以应该是我流血……”叶儿更加于心不忍，声音哽咽的道，“……少将军你却眼睁睁的看着我流泪，不带我出去……”
“……”慕楚晞没想到，这话被他一说，反把自己噎住了，便打发他道，“那你先背段兵书我听听吧……”
叶儿却不甘心的道：“我不是小孩子了，少将军你不要老哄我写字背书……”
她把他当尚儿呢……
他小时候就见过她，还给她摘石榴，他应该跟她一样的年纪……
“……”这么傻呆呆的，居然还知道是在哄他，慕楚晞不知道该哭还是该笑，又道：“我听你背兵书，我就不觉得痛了，不然你说给我听听也好……”
“真的吗？”叶儿一听她这么说，马上抓袖子一抹湿迷糊的眼睛道，“好，那我这就说给你听……”
说着叶儿便站起来，瞧见小桌上有一本《六韬》，便拿过来又坐回到她跟前，翻开道：“就说，武王问太公的，骑有十胜、九败这段……太公曰：敌人始至，行陈未定，前后不属，陷其前骑，击其左右，敌人必走；敌人行陈整齐坚固，士卒欲斗，吾骑翼而勿去，或驰而往，或驰而来，其疾如风，其暴如雷，白昼如昏，数更旌旗，变易衣服，其军可克……”
慕楚晞听着听着，仿佛又看到当日那个快马驰骋的翩翩少年……
禁不住抬起手来，摸一摸他那虽变得有点傻气却依旧英气俊朗的面庞……
叶儿便也抬起一只手来，轻轻握住她的指间，让她停留在自己的腮边，不愿她放手，继续解说道：“这段说的是，敌军刚到，行列阵势还未稳定，前后不相衔结，我军立即用骑兵击破敌先头骑兵部队，夹击其两翼，敌人必然溃逃；敌人行列阵势整齐坚固，士兵斗志高昂，我军骑兵应缠住敌人两翼不放，时而奔驰过去，时而奔驰回来，快捷如风，猛烈如雷，从白天战至黄昏，不断更换旗帜，改变服装，使敌军惊恐疑惑，就能够打败敌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