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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怎么那么多人,偏偏妳的声音被听到了?」白翎发出质疑。这件事听起来确实像是假的,又假得找不到目的。这可不是什么可以用来吹牛的光鲜事,除非我的目的就是抹黑这个江湖,给那个名叫「陆叔」的仇人造谣。我也多希望这件事情是假的,那个十一岁的女孩什么坏事情都没经历,和世人对一个女孩的认知一样,娇生惯养地成长了,再光鲜亮丽地嫁人了。可那件事确确实实发生了,也确确实实发生着。不仅如此,那些傲慢的人还在继续把一些「小虾米」的标签贴在和当年的我一样毫无恶意的孩童身上(当然,我不是说所有孩子都没有恶意,相反,有些小孩子的恶是纯粹的,用「小虾米」三个字概括反而是给他们开脱)。小时候发生那件事时,我厌恶我自己,和她们一样,觉得自己幼稚极了。可如今我再看,全场没有什么人比那几个成年人还不成熟了。
「可有些小孩确实讨厌。」白翎能在说「讨厌」二字时保持微笑。我失望地抿了抿嘴,将手肘搭在酒壶上,认真地对她说:「我觉得,小孩犯错只有两个原因。一个是大人的教育不到位,还有一个是有人真的欠揍,惹得谁都得失控。谁没做过小孩,难道小孩没有感受吗,就像老爷忘掉当年的少年那样,成人忘掉、贬低当年的自己,通过踩小孩一脚显得自己好像真的长大了。实则作茧自缚,害人害己。」白翎还想反驳什么,却也下意识地闭紧了嘴,点头示意我接着说。青楼女子从来不是靠魅惑骑在人头上,恰恰相反,她们活在人身下。
我也不打算和当初的圣母自己一样,求别人谈吐心声,呵护她人的感受,帮助她们走出谷底。我和那些男人一样,装作看不到那微小的表情。我尊重她人命运,于是松懈下来接着说我自己的事了:「至于为什么只有我的声音被听到了,我天生便具备一个天赋。那可不是机关术那么简单,而是,在人群中,我非常容易成为显眼的那个。」「真的不是因为妳声音太大了?」白翎打趣道。 「前些日子我去了空灵谷,听了些灵魂之类的东西。我觉得可能是因为我的灵魂散发的能量比较强烈,所以容易被人注意到吧。这是一把双刃剑,好处是能让我莫名其妙被提拔成大师姐,坏处就是......」我的心跳「咯噔」了一下,「『枪打出头鸟』。」
提起「枪打出头鸟」,就刚好衔接到我方才要说的元妹那件事情上了。不过在那之前,我先讲讲那等待武道场的半年发生了什么事,也讲讲我当时是有多么的圣母心吧。
我对机关术的热爱可谓是废寝忘食,常常讲自己关在铸造坊整天整夜不出来。那不是因为我学起来毫不费力,而恰恰是因为确实费力!有时候的机关可能要花三天三夜才能造成,而我又是执着于答案的打破砂锅问到底的人,一定要真正解出来才能安心睡得着觉。但解开机关带给我的快乐比任何游戏都要充裕。我觉得专注于一件事物,或许真的不仅仅需要天赋,还需要热爱吧。
我在凌伊派只学到了基础,毕竟墨羽也只是带着秘笈跑出来的初学者,到后来她也没有什么可以教我的东西了,于是我们有时候便会在一起钻研新的技巧。我的天赋除了点在机关术上,还点在了教学上。有些师妹搞不懂机关术,便跑来找我。我记得其中一个女孩名叫「亦丝」(不必记得这个名字,不太重要),她是最经常敲我卧房的人。有一次我问她:「为什么不找墨羽呢?」她答:「因为妳講得更清楚,而且......」她犹豫了许久,又左右确认了没人,才凑到我耳边小声说,「她看起来好凶......」
于是,我就成为了被众多小孩簇拥的那个温柔小孩,而墨羽也确实喜欢让我来教她们。 「我教不动。」墨羽这么说,「太多人了,照顾不来,教了她们也听不懂。而且,她们总对我有畏惧之心,对妳不一样,妳看起来更亲近些。」我不明白她说的「看起来亲近」是什么意思,我只知道她经常说我「傻得可爱」。虽然她解释了那么多,但我还是觉得,墨羽把教学的责任推给我,最大的原因还是因为她要经常往江陵城里跑吧。神奇的是,如今我想想,当初是真的对她去江陵城做什么一点都不好奇。
反正呢,我是当时是一个特别喜欢「教学相长」的人。所以我后来也不能理解为什么「教教我吧」能让陆叔和柳絮反应那么大。准确来说,我不理解的是,为什么这些站在光亮点的人能那么自大,又那么自私。
教学的时候,我会对其他人非常不友好。不只是教学的时候吧,只要是需要我全神贯注的,我都会反感任何外界的声音。我记得有一次,我在与亦丝研究锁与钥匙的时候,一个男孩在我们边上捣乱。他是故意的。 「小声点。」我不耐烦地警告他。怎知他闹得更欢了,上跳下窜的,还嗷嗷叫,像极了妳现在身后的那群男人。我当场暴怒,直接跳起来扇了他一个响亮的巴掌。那是我人生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抽人巴掌,我依旧记得他那副不可思议的表情,我们都没反应过来发生什么了。
当时的我在其他方面也是乐于助人的。我会把早餐放起来,自己一口不吃,留到下午去江陵城的时候给乞丐。我当时虽然听说过丐帮几乎算是一个产业,却打心里相信这些乞丐是需要帮助的。我记得那天,我把我的面饼放在那个乞丐面前后,并没有马上走,而是在等他的反应。他撇了我一眼,看也没看我的面饼,又把头转了回去,脸上的表情虽然没有一丝波动,却透露出了那种「不屑被怜悯」的感觉。后来又有个人来了,那人看都没看他一眼,随便丢了几个银两在他的破碗里,他连连对着那个人的背影跪着道谢。我才相信,他们是真的只想要钱。
说完这些,该回到元妹的那件事上了。我记得那是一个燥热的大晴天,江陵城还是和以往一样,东一群人,西一群人,北一个摊,南一个铺。我本只是叼着根冰棒闲逛,却看到一个与我差不多岁数的女孩在路边对着一个个人求:「求求你教我武功吧。求求你教我武功吧。」她一边求,一边在众人的围观下很认真地打了几拳。而那些人只是指点——不是出自善意的。 「切,这胳膊细的,洗洗睡吧小姑娘。」「妳这个年纪,怎么没带弟弟?哦,被家里赶出来了?」「不是我说,妳没这天赋。」「嘿,来跟我打两拳,我让让妳。」「给我亲一个我就教妳。」
「都是男人?」白翎下结论。 「不。」我沉重地扣着手,艰难回答,「女人对女孩的恶意从来不比男人少。」白翎很是不解:「听妳的故事,妳受过的伤更多来自女子,却为何一副不愿和男人接近的模样?」「妳知道男人做了什么让我必须讲这个故事吗?」我问她。她摇摇头。 「我太疲倦于江湖上广为流传的父权制度下的女性故事了,好像只要牵扯到『女人』,这个故事就一定要有足够精致的外貌描写,和足够狗血的爱情故事。甚至即使是那种只有女人的门派,都要编的和岄崖谷一样,个个想着美丽,个个想着男人,学一些情诗,织一些花绣,关在一起思春。不是的,我读那些故事的时候,分明觉得这不是我们。我们女子的一生有自己的一套爱恨情仇,有另一份与社会以为的不一样的勾心斗角,甚至比男人的江湖更肮脏,因为我们很少靠暴力解决问题。我有时候也想过原因,或许是因为本身身为男人就具备社会认可的优越感,而身为女人却需要往下找,通过欺凌别人获得优越感?我也想过如果我是男子,或者如果那些糟糕的成年人是男人,就不用压榨女孩了,只需要一句『男子汉大丈夫』『好男不跟女斗』就足以以相似的程度满足那种他们需要的空虚。」
元妹是个例外,他既享受着社会带给他的性别优越,也要继续找人「搞事情」。他当时就藏在人群中,却不是能被认出来的。说来有意思,那群成年人学了缩骨功,却是专门用来凑热闹的。比如在这个时候,如果他们几个大人就这么大摇大摆地凑过来,那个女孩肯定会被吓跑。所以他们偏不,他们用缩骨功将自己变成了孩童,再在人群里阴阳怪气地「吹捧」:「哇,妳好厉害哦~」「这么厉害,教教我吧~」
我当时并没有注意到这些人,只是看不下去那个女孩尴尬羞耻的表情,就大步迈进去,对她说:「我可以教妳。虽然我也是武功初学者,但我们可以互相学习!」那个女孩没有敢搭理我。对,没有感激,现不现实?紧接着,因为我特别「出众」的天赋,所有人的目光和恶意都转移到了我身上。 「哇~妳那么厉害吗~打两拳给我看看嘛~」为首的便是元妹,而我当时并不知道,只看到了一个比我还小的小女孩。
接着就是起哄声,我能感觉到我身后那个女孩脸已经红透了,几乎都想撤走了。可我就是想帮她,于是我对着起哄的人群喊:「打一拳就打一拳!」虽然在我看来我打的那些招还算说得过去,但是在一群已经准备好挑刺的人眼里,即使是神仙来了也不能打消他们的兴致。元妹捏嗲了声音凑过来拉着我的手:「妳好棒喔,妳好棒喔,求求妳教教我吧!」接着和他一样用了缩骨功的「孩童」也凑了上来:「教教我吧教教我吧。」
虽然我没有看出他们的伎俩,但是我能感觉到我被奉承得很不自在,我清楚自己几斤几两,这样的夸赞让我很没有底气。我回头想找那个最初要学武的女孩,可她早已经跑掉了。 「教教我吧,教教我吧!」元妹喊得最大声。这回我被迫站在了人群中间,出于善心,也不得不收下了我的第一批「徒儿」。 「每晚酋时,凌伊派见。」我无奈与他们约定道。
为了「教」他们,我把平时研究机关术的时间都拿出来专研武艺,是的,我为了别的不认识的人,把我最喜欢的事物放在了一边,强迫自己做那些我不擅长的事情。有时连江陵城我也没时间去了,因为我觉得我需要对她们负责。而凌伊派的其他师妹也知道我的事情,便很少来找我了,有解不开的机关,要么内部互相问问,要么硬着头皮去问墨羽。有些擅长武艺的师妹也会过来教我两招,我听感激她们的。
那样的时期或许持续了一周吧,终于有一天,我整个人脱离了状态,开始暴躁、易怒、多疑。我当时倒是明白了,江湖上说什么闭关十年练武的,除非是少数真的热爱又有天赋的,否则就是吹牛。我垮掉的那一天,一直在想这些刚加入的小孩怎么看怎么不对劲,比如说她们会故意把嗓音捏嗲,「装作」小孩子的样子。可小孩子的声音天生可爱,不是那样的。再比如说即使我犯了很明显的错,凌伊派的师妹都会帮我指出来,而她们好像只会说一句话——「妳好棒喔~」
在等她们来凌伊派时,我因为过于烦躁练不下去了,我需要她们赶紧过来,在相处下相信这只是我个人的猜忌。我坐在石墙上,望着小路尽头的夕阳,我感觉我想往后躺,摔下去。却见夕阳下终于出现了几条人影,她们是成年人的个头,几个手拉着手,大声讥笑。那笑声是带攻击性的,我一听到那类声音心跳就会弹起。我看着她们慢慢走进,再看着她们慢慢变成孩童,那讥笑声慢慢软化,却还是讥笑声。
我吓得立刻翻回了门派,在石板路上不敢相信地抓着脑袋。那真是我的新「徒弟」吗?却听敲门声突然响起,我被吓得猛地一跳,再强做微笑地去给她们开门。她们换上了一脸童真的模样,傻呼呼地看着我。我明白了,这是一场戏,她们是导演,我是被围观的花旦。我的笑容没有下去,而是请她们进门派了。我不想承认自己被捉弄了,而唯一的办法却是继续陪他们演下去。
心不在焉的我漏洞百出,在我背过去时我分明听到了「噗嗤」声。我转过头,看到那个元妹变的小女孩在以不符合她的年龄的丑恶捧腹大笑。其他人也在笑,她们演不下去了,而我还在为了不承认而演。直到元妹摇身一变,变成了那个糙大汉,他好像很欣赏自己的身姿。其他人也一变,变成了一个个女人,她们也很欣赏自己成熟的曲线。可她们更欣赏的是看起来还在鼓里的我。
「对不起,小妹妹。」元妹带头很礼貌地道歉,「我们本来不是要捉弄妳的,妳不是我们的目标,真的太对不起了。我们是要捉弄另一个女孩的,就是那个要学武的女孩。」其他人一阵爆笑,而我抬头看着她们不知所措。 「我们不是坏人,不要害怕。」其中一个女人咯咯笑着对我说,「我们要捉弄她是因为......」「她欠打~」另一人嬉笑着接上。接着就是她们自顾自地爆笑,自顾自地聊起那个女孩做了什么事。可我什么都听不见,也什么都不想听,那个女孩做了什么与我无关,我只知道她除了丢下我,让我在那里独自面对讥讽,并没有伤害我。但是这些成年人,她们伤害了所有人。
说到这里,我沉重地举起了酒壶,咕咚咕咚把胃灌满。让它烧,烧掉罪恶,烧掉创伤。 「妳看起来不像是在因为她们伤害了妳而难过。」白翎敏锐地捕捉到了,这让我惊讶地放下了酒壶,难以置信地看着她。 「说吧,是为了什么?」她眯眯笑着追问,在得意她早已把我看透了。 「我......」我咬着颤抖的牙,即便早已多次在自己心里认罪,面对别人时却依旧是难以启齿,「从那以后.......我再也没有......教过师妹机关术,也再也没有给过乞丐一分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