战场厮杀,血腥遍地,流血漂橹。
姬发看着城下尸积如山,已经分不清是心痛还是麻木。
“前些日子,崎城不是派人投降了吗,为何还要攻城?”
姬鲜一身戎装,脸上有未干涸的血渍:“兄长,崎城是假意投诚,我们不可掉以轻心。”
“所以……你派人屠城?”
姬鲜一震:“兄长,我……”
姬发回眸看了他一眼:“姬鲜,你履犯军令,去营帐外,领鞭三十。”
姬鲜欲言又止,最后握拳行礼:“是,少主。”
望着他的背影,姬发疲惫地揉了揉眼睛,自从伐商之后,这个弟弟身上的杀伐越来越重,有时候姬发都不知该如何处置他。
杀人毁城,绝不是西岐的本意。
战将一个接一个到城楼汇报战况,姬发已经无暇顾及姬鲜。
直到日落西山,天光渐暗,姬发才看到四弟姬旦匆匆跑来。
“你来了,鲜儿如何?”
姬旦抹去头上汗水:“回禀兄长,二哥受了罚,仍在雪地里跪着,我劝他回去,他不肯,也不说话。”
姬发蹙眉:“他犯了军法,还闹脾气?”
姬旦神色为难:“想来,二哥是因为自己辜负了兄长,才跪于军营外请罪吧。”
姬发本想趁此机会让他好好反省,又担心姬鲜身体撑不住,踌躇片刻,刚准备起身去看看他,就见姬旦欲言又止。
“还有什么没禀告?”
姬旦抿抿唇,声线压低:“兄长,朝歌传来消息,最近,龙德殿好像出了一位新殿下。”
姬发悚然一惊:“新殿下?何意?”
“听闻苏王后诞下一子,商王喜爱异常,取名为庚,马上就要封为太子。我们的探子回报,殿中的分明是一个七八岁的孩童,绝不是刚出生的孩子。”
姬发一时间不知该如何反应,苏王后诞下的未必是人,而殷郊,只怕又一次被他的父亲抛弃了。
他心乱如麻,只安排姬旦扶姬鲜回营,而后立刻赶往前线。
雪花纷飞,扑打在姬发脸上。
前线将士来报:“少主,我大军已进西境,破商指日可待。”
姬发捻了捻肩上积雪:“殷太子如何?”
“前些日子,殷太子前军有一女将,名叫朱厌,凶险异常,不可逼近。这三日以来,朱厌似乎越发体弱,已经不成威胁了。”
姬发隐隐有一个念头,他的挚友,大商的太子,才是殷商王脉所在。
如今商王昏聩,要以狐妖之子为储,那毕竟不是玄鸟,连护国的灵体都被削弱了。
商之一朝,真的要亡了。
入夜,哪怕北风呼啸,寒冷刺骨,营帐外依旧是喊杀震天。
姬发不退回后方,将士都有些担忧,劝慰道:“太子,刀剑无眼,还望珍重玉体,由我等派人护送您回后方吧。”
姬发望向深蓝色夜空,金戈铁马,他的脸颊添了些许风霜:“我与众将进退,不必分心。”
将领们对视一眼,皆俯首行礼。
午夜,前方一阵鼓声。
一位浑身血污的将士冲进营帐,执剑而拜:“少主,我们捉住了殷太子!”
姬发不由得站起身来:“殷太子何在?”
“已由前锋军活捉了,正送来帅帐!”
姬发疾步向前:“不可无礼,我亲自去迎太子。”
西岐军前是一座山谷,此时一轮月亮悬挂在当空中,千里冰雪,万嶂寒色。那孤月轮隐隐有了一丝蓝色。
乱世浮生,人亦飘零久,年年岁岁,深恩负尽,死生师友。
阵前,一个人身着白裳,长发披散,身上血迹斑斑。
姬发滚鞍下马,几步冲到他身前:“殿下!”
殷郊手上戴着锁链,脑袋低垂。
“还不给殿下松绑!”
押送殷郊的士兵犹豫道:“少主,这殷太子武力非凡,只怕伤到少主……”
姬发握住殷郊手腕:“殿下,与你敌对并非我愿,求殿下……”
话未说完,却见殷郊闷哼一声,缓缓跪倒在地。
姬发心中无限悲凉:“来人,传军医!”
手上传来触感,殷郊反手握住姬发的手掌。
姬发有些诧异地低头,却看见殷郊正好抬眸。
神灵就在那里仰视众生,却让人心生敬畏。
那双眼睛好像深潭,沉静,又带有无尽的包容。
就像莽原上的大树,高天大地里的湖泊,绚丽而澄澈,把姬发所有的思绪都吸了进去。
不是他。
姬发凝视着这双陌生而又熟悉的眼睛,是同一张脸,是记忆中的脸,可……
他不是殷郊。
渐渐地,耳边仿佛响起太古的战歌声,风呼啸着割裂姬发的脸,血珠一粒一粒地渗透出来。
幻觉吗?怎么这么真实?
他转过头,不知什么时候,周围变成绵邈的宇宙,满天的灿烂的星子都落在眼里。
鲛人在辽阔的旷野上歌唱,枯萎的巨树抖落木叶,树枝却还能遮住月光。
火焰舔舐青铜般的声音在耳畔爆开:“共主,我来拜你。”
梦呓一般,姬发轻声道:“你是何人?”
“五百年前,你已经问过我了。”
“我在何处……见过你?”
“殷郊”凑近他,眼眸深深,像浸润了千年万载的孤独:“鸣条,上一次相见,风吹枝条发生呜咽泣声,我们相见于鸣条之野。”
伊尹相汤伐桀,升自陑,遂与桀战于鸣条之野,作《汤誓》。
前一个王朝,成汤先祖在鸣条击败夏军,太阳王夏桀匆忙逃往南巢,病死于南方。
那是五百年前的事了。
“你究竟是谁?”
“殷郊”张开嘴,吐出了两个字,姬发却怎么也看不清。
他努力凑近,想听清殷郊的话。
耳边一阵嗡鸣,忽而有人发出雷鸣般的怒吼:“少主,殷太子有变幻之术,请斩杀殷太子!”
姬发骤然惊醒,却见殷郊垂下头颅,他再看不清那双忧郁的眼睛。
大雪纷飞,狂风不止。
一众将士跪下,齐声道:“请斩殷太子!”
姬发望向殷郊,只觉风雪迷眼,恍惚间,看到的还是多年以前,与他兄弟相称的储君。
他定定望着殷郊,沉声道:“小臣姬发,奉法克守臣节,并不敢欺君枉上。今令太子殿下如此,非人臣所为。”
前军将领痛声道:“殷太子违逆天命,殷商命数如此,怎能脱逃,少主如何尽人臣之道?”
姬发摇首:“今日若伤殿下,大罪俱在我一人身上。望列位将军怜念,放了殿下罢!”
听闻此话,将领纷纷前来劝谏。
“不可!殷商该绝,怎能留储君性命?万望少主勿念昔日之恩,起恻隐之心啊!”
“少主,殷太子背信弃义,该杀!”
“昔日西岐城内,殷太子信誓旦旦伐商,如今却对我盟军大开杀戒,不可饶恕!”
“背弃之人,当受犁首之厄!”
劝谏声渐息,众人一齐看向姬发,等候他发落。
姬发只觉浑身血液逆流,心痛如绞。
马前跪着的,是君,是友。
也是敌人。
一粒雪花落在他的睫羽,转瞬间,便化作水珠滑落,融化了脸畔的血迹,像是一滴血泪。
他上前一步,微微躬身:“殿下,若你肯降,我们通力伐商,事成之后,我依旧尊你为君。”
身后一片哗然。
姬发猛地挥手,身后的将领只得噤声,等待殷郊的回答。
一时间,四周寂静无声,只有雪落在峡谷中,风声戚戚。
殷郊缓缓抬首,目光低垂。
“殷商太子,宁死不降。”
众人都松了一口气,继续劝姬发杀殷郊。
姬发闭上眼睛,任凭雪花扑在自己脸上。
“将殷太子带下去,明日……”
话音未落,后军一阵喧哗:“不好了,商军来袭了!”
姬发一惊:“商军已被冲散,殷太子在此,哪里来的商军?”
来报信的士兵满脸灰土:“回禀少主,我们的后军被截断,粮草也被毁了,那领军的……正是殷太子!”
一时间,将领涌上来:“请少主先行,此处由我们断后!”
“无论这是不是殷太子,请先杀此人!”
姬发已然知晓,眼前人并非殷郊,众人再看去,原地哪还有什么殷太子,只余一地焦黑!
姬发翻身上马,引军撤退。
心中说不好是松快还是怅然,他眼下是没有办法杀殷郊的,可是他们终有一战,兵戈相向。
届时,势必你死我活。
姬发才退不久,大批商军杀入峡谷。
端坐马上,威风凛凛的正是殷郊。
一小将来禀:“太子,朱厌神君就在前方,只是我等不可近身。”
殷郊驱马前行,不多时,就见朱厌坐在路旁,身上还是萦绕着淡淡黑气。
也不知她如何瞒过姬发。
“神君辛苦,前线之围已解,请随孤回营。”
朱厌低着头不言不语,周遭一片焦土。
片刻,她才哑声道:“殿下先行,我随后就来。”
殷郊见惯了她寂然的模样,还是多嘴问道:“神君受伤否?”
朱厌摇头。
殷郊翻身下马,走到她面前:“听闻神君以兵器为食,方才孤缴获一批军械,可要送给你进食?”
朱厌没有动弹。
殷郊蹲下,却见朱厌满脸铁青,两行血泪顺着脸颊滑落。
饶是知道朱厌是神,殷郊也被吓了一跳。
他伸手扶住朱厌:“上马,孤送你回营,人间药石对你可有作用?”
殷郊扶着朱厌,才往马边走了几步,就被她挣脱:“它会死。”
果然,马儿咴咴叫着,焦躁不安。
殷郊固然不喜朱厌,但是见她受伤,还是将她背起。
“孤是玄鸟,你伤不了孤。”
朱厌静静地伏在殷郊背上,像一块冰。
“你……你不是不会受伤吗?为什么会流血?”
神会受伤,也会死。
朱厌盯着地上枯草,思绪仿佛飘回五百年前的鸣条。
她在那里睡了五百年。
“西岐太子能伤我。”
殷郊沉默了一会,他看得出朱厌对姬发的特殊语气。
所以,姬发就是那个注定会灭商的人吗?
他知道王朝已经腐朽不堪,可是他毕竟是商朝子民,没有办法背叛它。
朱厌嘴唇靠近殷郊,呵出一口凉气:“快了,别急。”
霎时间,天地仿佛只剩下他们两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