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因诺是轻伤,几片擦伤、几处淤青。疼是真疼,去医院检查了一圈,拍了片子,被医生摆弄了几下,牵扯得更疼了。医生说她还得疼几天:后脊梁、腿、胳膊……
深夜,许因诺坐在医院的花坛边上,摆弄着手机。打了好半天的腹稿,她才拨通了许姨的电话,说了今晚事情的经过。
“薛浦铭?”许姨沉吟,觉得棘手:“薛家最大的孙子?你报警了?”
许姨话音未落,许因诺听见了听筒里有遥远的男声问“谁的电话”,接着,电话那边静默了——许姨捂了电话。
是宋叔,恰好在许姨家。
许因诺能猜到那边的场景,宋叔才是许姨家里真正的主人。
许因诺反倒是笃定了几分——许姨是帮不了她的,她求许姨、其实是在求许姨身后的宋叔。许姨未必会帮她,但宋叔会。
夜色暗压,墨云舒卷,雨季的夜很容易就潮闷起来。
电话里静得闷空,许因诺觉得自己是块沁着水汽的石头,又冷又重。
浓夜,唯有急诊厅里亮着灯光,冷白。江骁走了出来,颀长挺拔的身型又温馨、又冷情。
许因诺的电话里又有了声音,是宋叔,很有威压:“因诺,会闯祸了?”
许因诺不说话。
宋叔:“薛家的人可没看过谁的脸子,你可好,把人家长孙打了,有胆色报警,怎么现在又怕了?”
宋叔在训她,语气却轻松。
许因诺:“我不怕薛浦铭,我担心的是我的朋友,我连累了他们,薛浦铭会报复他的。叔,您能不能……帮、帮我?”
宋叔看许姨,不满又无奈的:瞧瞧你调教出来的人,有这样“求人”的么?不诉苦不撒娇,她还有情有义有理了?太硬!
许姨却看得出,面前的男人心情很好——薛浦铭要倒霉了。
许姨:“这种事你也惯着她?她现在野得很,都敢打薛家的人了。你这次帮她摆平,她知道有人撑腰、以后胆子更大,不知道会闯出什么祸来。”
宋叔阴了脸:“因诺是什么性子?她被逼到什么地步才会去打一个阔少爷?薛家的孙子怎么了,打不得?”
许姨意外,没想到他会这么护着许因诺,但她的笑容先于一切反应已经浮现在唇角,嗔着:“再也没有谁能比你更惯孩子,你啊,还当她十岁呢……”
宋叔冷面不化,这一晚上再没好脸色。
许因诺听着许姨娇娇恰恰的吴侬软语,兀自出了神。
“十岁”那年,她被送到许姨家,那天宋叔也在。她一直都在抖,忍不住。那位高大威严的叔叔沉默的审视着她,比起在楼上俯视她的许姨,许因诺直觉,自己能不能留下来、要看眼前的叔叔喜不喜欢她。
她被吓得狠了,打了个嗝。
宋叔蹲下来,看着她。许因诺不由得睁大了眼——她从没想过男人会好看成这样。
宋叔笑了下,手指点了点她的小下巴:“可怜的小姑娘。”
那也是许因诺见过的最好看的手。
十岁的她知道,自己的命运改变了。
光线骤暗,许因诺抬头,眼前身影晃过,江骁已经坐在了她身边。他从手提袋里拿出碘伏棉签,忽然拉过许因诺的右手,掰住了食指的指尖——第一指节的外侧,一个很小的伤口被绷成了圆洞。
许因诺吃痛,抽手。
江骁稳稳的捏住。
她诧异的看他:他是怎么发现这个伤的?
这伤有半个多月了,伤口下的白筋都露出来了。很疼,但总好不了,她也就不管了。
江骁用棉签擦着伤口,手法并不娴熟,但是很轻、清理得很仔细。最后,贴上创可贴,他看了看,不太满意:下次裹创可贴的时候,关节处还是要再松一些。
手指间交错轻触,男人的手潮热。许因诺不由自主的抖了一下。
江骁察觉到了,墨沉的眼看她。
“因诺,你在听吗?”电话那边,许姨挑高了声音。
“在、在的。”许因诺忙答,磕磕绊绊的。
江骁不厚道的笑。
许因诺恼,瞪他,却对上他眸子里一点莹莹的星芒,温柔得让人心动。
许姨在说着:“这次的事情,我们帮你。以后不许再闯祸,你记住了?”
是警告的语气。
许因诺应着,很乖巧。
这通电话的效率奇高,解决了她的大难题。这么多年,她还是第一次开口求宋叔,甚至当年和周北同闹翻、毕业困难、作品被封、被网曝,许因诺都没跟家里说过一句话。
江骁见她忽然阴郁,问:“家里的电话?”
许因诺敷衍,没搭腔。她动了动唇,像抽烟时吹出一口烟气,很烦。
江骁:“怎么,这个话题是你的禁忌?”
禁忌?
许因诺空笑一下,看他,反问:“禁忌是什么东西?”
什么是禁忌?谁给谁禁忌呢?自己逗自己玩呢吧,掩耳盗铃——我不知道,全世界就都不知道。
就像她的那些破事,和周北同的、和许姨的,她把这些事连同她自己,拼命的藏着掖着。可一个完全不认识的薛浦铭,三言两语,就能当众把她扒个精光。
禁忌?
死穴上的标签——来啊,戳这里啊,戳这里她会痛。
江骁安静的看着这个女人,她终于有些情绪尖锐成刺,把死水无波的伪装层扎得极薄,就要刺穿露出本性。
许因诺忽然转过头,避开他的注视。
她讨厌这样的目光,讨厌被人这样看着,好像他有多了解、多明白她,甚至在可怜她。她更不习惯他眼里的温柔和暖意,她的第一反应是自己不配,然后就是抗拒。
她更擅长面对那些冰冷的、怀着欲望的、要祸害她的目光。她只需要沉默的穿上厚厚的盔甲就可以。
但她能感觉到身后的注视,让她身负芒刺。
不知过了多久,身后的人才说:“太晚了,我送你回去。”
打车到了半坡的别墅区,江骁送许因诺下车到家门口,叮嘱着她换药、擦药、修养、再去医院复查的事儿……
许因诺困,努力的掩饰着打了个哈欠。
江骁第一次发现自己居然可以这么絮叨。但许因诺显然是个不打算听话的病号,江骁坚持着把嘱咐的话絮叨完。
他反身,坐进出租车里:“留创园。”
许因诺推开门,生锈的门轴扭得刺啦响。
江骁仰头闭眼,想一路睡回去。
夜里一点多,出租车师傅打个哈欠,挂上档。
陡然一声尖叫,紧接着,铁门哐当大响。
江骁倏地看过去:院门半敞,没有人影。
紧接着两声女人的惨叫,又短又急,那女人怕是……
随即是稀里哗啦不停的脆响,是打砸了东西……
江骁脸色陡变,跳下车大步跑过去,猛的推开门,空荡漆黑的深院,许因诺一个人在尖叫跳脚。
江骁的阵势也猛,许因诺被吓得跳起,脸色如土。待看明白是江骁,几乎要哭出来,仓皇的扑过去。
“怎么了?”江骁一把搂住她,警惕的扫眼院子。
许因诺手指向树上。
江骁看过去,森森的树影间赫然一对眼灯,幽幽灼灼的,阴森鬼气。
他心头也是一紧,待看清楚,也是无语了:一只猫啊,他还以为院子里进了贼,她被制住了……
树上的猫低脊背低伏,是攻击姿势,猫爪前探,呲着獠牙。被江骁盯着,它感觉到威胁,逞凶的一声嘶叫。
怀里的许因诺一哆嗦……
江骁也是服了:眼前这一对儿,显然是互相被吓得炸了毛。
他低头,逗许因诺:“喂,说话,怎么了?”
许因诺瞅着他,颤着唇,就是没声音。
江骁:“你养的?”
许因诺苦:“不、不是,流浪猫……我一进门它就扑过来……吓死人了……”
墙边的一摞花盆全部摔碎,应该是这只猫干的,也有可能是许因诺干的。江骁再看树上,小型猫科还挺凶野,兽性十足。
黑猫愈发的不安,弓起身子转悠着。
江骁问:“你俩,谁厉害?”
许因诺认真的想了想,忽然发现这个问题太侮辱人,气得瞪他。江骁唇角噙着笑,始终看着树上的猫。
对峙太久了……
猫扛不住了,忽然炸毛,嘶叫着扑出来。
许因诺抱头尖叫,往江骁怀里猛扎。
江骁一手护住她,另一手攥起了拳头。
那猫看着男人铁硬的拳头,怯了,“喵呜”的一声小猫叫,讪讪的钻进厚密的树冠里,窸窸窣窣的不见了。
许因诺还紧紧的缩着。
江骁的手臂松开她:“没事了,它走了。”
许因诺抬头,四处望:“去哪儿了?”
“怎么,你要请它回来?”
“不是不是,可它还会回来的,你得把它彻底赶走。”
江骁干脆:“我赶不走。”
“你能的!”
……
江骁看着许因诺,怀疑她的常识。
许因诺巴巴的拽着他的衬衫,也是崩溃:“真的,它赖在这里好几天了,还叼了几块破棉花放在花盆里要造窝。我又好欺负,它肯定会回来的。它怕你,看见你就跑……”
“它不怕我,猫不怕人……”
“怕的怕的!神鬼怕恶人,你怕死你了……”
江骁脸色陡然一厉……
许因戛然噤声,鼓着眼睛看着江骁,不敢挪开视线。
江骁眉心突突的跳:“神鬼怕恶人?嗯?”
许因诺怯场,缩。
江骁倾身,逼向她:“谁是恶人?我?”
“不、不、不是那个意思……”许因诺慌,后仰。
江骁忽然顺手推她,不耐烦的:“回去睡觉,后半夜了,谁有精神陪你爬树追猫?”
许因诺莫名的乖觉,灰溜溜的往房子去。她是惊弓之鸟,瑟缩成团,防备着那只猫忽然蹿出来。
怂的……
江骁看不下眼,跟了上去。
许因诺的肩一泄,大大的松了口气。
终究是被她传染了,江骁也觉得最好是趁现在打走那只猫,他的目光在小院里来回逡巡。
重叠的树影后有一片黄色的暗影,江骁细看,是个巨大的转运木箱。但那个位置,他记得,原来是空的。
许因诺的院子里,两米多高的转运木板箱,能装什么?
脑海中瞬间闪过一对狰狞又诡趣的眼睛——那座被泼了漆的青铜神煞。
江骁扭回头,看着许因诺的后脑勺——比赛出事了。
进了门,许因诺摸到最近的桌角,茫茫然的坐下,收她那七零八落的魂儿。
江骁站在门边,打开了所有的灯。
Loft的工作室,没有主灯,灯都装在斜上方,周围配合些小灯。光没有加柔,不冷也不暖,颜色也不偏,很接近自然光。
看看房间里大大小小的雕塑,江骁明白了,这光效是按照雕塑工作室的需要做的。
江骁走到许因诺身边,向后靠了桌沿站着。
光线很清晰,也没有乱影,就算是深夜的房间里,也能把对方看得清楚明白。许因诺的脸上脱了妆,浓艳退去只剩残痕,勾勒着清丽姣好的本色脸庞。犹如绿萼退卷,绽开楚楚的花色。
江骁开始喜欢上这种光效了。
破坏美感的,是许因诺一头乱蓬蓬的头发,四处支棱着,带了静电一般。、
江骁想想她这一晚上,确实被“摩擦”得厉害,不禁弯了唇角:“你这一晚上,和人打、和猫打,都没输,惨胜。”
许因诺拿眼瞅他,挺幽怨的,很不痛快。
江骁好笑,却在对视间缓缓的沉了笑容,抬起了手……
“嗡嗡”的两声震动,许因诺低头看手里,是收到了短信。
江骁居高临下,扫了一眼。
老年手机,屏小字大,加粗的黑体字。发件人是“许姨”:明晚回来吃饭,穿裙子。
“砰”的一声,老年手机被重重的扔在了桌上。静谧的深夜,这一声突兀惊心。
江骁诧异的看她。
许因诺低着头一动不动,看不到她的脸,但人的气场已经彻底变了。
江骁伸手,轻轻的理顺她的发丝:“怎么了?”
许因诺别开脸,抬手挡开他的手,挺冲。
江骁皱眉,看了她一会儿,直起身离开:“我该走了,你早点休息。”
“我讨厌那个石帆。”许因诺忽然说。
江骁身形顿住,回头。
许因诺黑漆漆的眸子看着他,没有深夜时的迷离倦意,格外清醒,甚至带着不知哪儿来的对他的敌意。她看着江骁,一字一顿的又说一遍:“我讨厌那个石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