忘川之境是所有亡魂的最终归所,而这忘川河上游荡的是无法放下尘世,满心怨念遗憾的亡魂,积怨成瘴。
钟离无垢立刻提醒道:“千万不要被这些怨灵影响心绪,万一被侵入肉身,会万劫不复。走吧,摆渡人就在那边。”
顺着钟离无垢指的方向看去,摆渡人鬼监正在他的小船上酣睡,小船残破不堪,一顶草帽盖住了脸,鼾声如雷,身体修长,衣衫褴褛。
钟离无垢上前轻轻掀开鬼监的草帽,只见此人面细发长,柳眉明眸,面相竟是个女子!可他胸膛一马平川,露出的小腿还满是腿毛,这分明是个男子啊。
被吵醒的鬼监怒不可遏,从船上跳下,撸起袖子,嗔怒道:“你们是谁啊,不要命啦。”
他声音很细软,走路看似有些身段,不知道的,还以为他是唱戏的。
钟离无垢行礼并直截了当地说:“我们想劳烦鬼监大人,载我们渡忘川河。”
鬼监直接傲娇了起来,用唱调回了一句:“做~梦~~~~~”
声音委婉悠长,甚是悦耳。
而后回到了他的船上躺下,闭上眼睛,嘴里还哼着小曲,见三人没有要离开的意思,便清清嗓子,睁开一只眼睛,摆出一副高高在上的表情说道:“给我弄点‘七里香’,我或许可以考虑。”
司南意立刻询问何为“七里香”,鬼监直接翻了个身,飞速入睡打起了鼾。
三人面面相觑,只能暂时离开忘川河,来到最近的小镇,清梦镇。
清梦镇不大却也是烟火气十足,酒肆生意很好,茶坊也是十步一间,小商贩沿街铺满,有很多稀罕玩意儿,使他们见都没见过的。
可这些并不能提起三人的兴趣,揣摩了一路到底什么是“七里香”。
“七里飘香,肯定是酒,这里酒肆众多,看来盛产佳酿。”司南瑾分析得头头是道。
“有道理,或者也可能是茶……”司南意指着前面好几间茶坊,这些茶坊有的叫“七步香”,有的叫“十里红”,和“七里香”有异曲同工之妙。
钟离无垢却有不一样的看法:“可鬼监不修边幅,不像是,会品茗的人……”
“那就是酒,走,去问问。”司南瑾还未等两人反应过来,就去到旁边的一家酒肆问七里香的事情。
掌柜告诉他,全镇都没有叫七里香的酒,让去别处问问,连着问了好多家,都是同样的答案。
正当三人毫无头绪之际,不远处传来歌声,十分动听。
司南瑾疑惑地说:“这调我好像在哪儿听过……”
抬眸间,三人不约而同地反应过来:鬼监唱过!!
循着歌声走去,约百步远,声音从一座叫“春熹院”的楼里传来。司南意刚准备抬脚进去,却被司南瑾一把抓回。
“你干嘛!”司南意一脸茫然。
“这地方,你不能进。”司南瑾摸摸鼻子,有口难言。
司南意问道:“为什么啊。”
没办法解释的司南瑾看向钟离无垢,试图求救,可是钟离无垢却咳嗽了一下,视若无睹,无奈之下,司南瑾只得拉着司南意去一边的商铺购置了一套男装。
司南意换上男装之后,清秀俊朗,丝毫不输身边两位少年。
三人一进春熹院,一群花枝招展的女子便围了上来,老鸨花娘看到三位俊秀非凡的公子哥,更是热情。钟离无垢被吓得赶紧抽身,走到一边,松口大气,可是还有姑娘紧随而来,钟离无垢趁人不备,对奔向自己的姑娘施了个法,让她们走去了别处。
最错愕的其实还是司南意,一边推开姑娘们一边质问司南瑾:“你是不是进过烟花柳巷,知道得这么清楚!”
“放屁吧!我还是处子之身!这没吃过猪肉还见过猪跑呢!”司南瑾一边解释,一边挣脱姑娘们的怀抱。
经过几番周折,终于找到一个稍清净的包厢,老鸨随即上来招呼。
“我叫花娘,是这里的老板,两位公子看样是习武之人,喜欢什么样的姑娘,我这里都有。”老鸨花娘一边斟酒,一边对着钟离无垢和司南瑾抛媚眼,司南意看着局促不安的两人,不禁噗嗤一笑,这一笑,反而引起了花娘的注意。
“哟,这位公子应该是,书生文人,我们春熹楼啊,也有卖艺不卖身的……”花娘声情并茂,娇媚妖娆,可还未等她讲完,司南意便故意用粗声粗气的语气问话打断、
“你可知‘七里香’是何物。”
笑容瞬间从花娘脸上消失,花娘眼神打量了一番眼前的三人,没好气地说:“三位若是来享乐的,我花娘必让各位尽兴,可若是来捣乱的,那可别怪我不客气。”
话音刚落,便进来两个壮汉,手里还拿着家伙,钟离无垢见状准备施法,“咚—”的一声打断了他,只见司南瑾掏出一锭金子,砸在了桌上。
花娘见状,立刻让壮汉收起家伙,然后假笑道:“诶哟,三位爷,我们这小店经营到现在也不容易,姑娘们很辛苦的……”
司南瑾又掏出两锭金子放在桌上,老鸨花娘见状立刻收起金子,遣散了壮汉,然后关上门,坐到三人面前,长舒一口气,将自己所知道的事情娓娓道来:
原来,这家春熹楼已经开了有五百年。
最初并不做迎来送往的生意,那时也并不叫春熹楼,而是叫“春熹歌坊”,创立它的人叫伶梨,是一个面若桃花十分柔美的男子,他能歌善舞,尤其是他那曲“轻舟调”,俘获了无数人的心。
于是,这首“轻舟调”,传遍了大街小巷,更是传了五百年,也成了春熹楼的招牌,哪怕现在唱它之人,并唱不出伶梨的三分韵味,但也足够保住客源。
可伶梨毕竟是“女儿声男儿身”,很多人并看不惯他,视他为怪胎,一边享受着他的美妙歌声,曼妙舞姿,一边却恶语相向,刻意中伤。
唯有一人懂他,此人便是员外郎的独子,周云臣。
周云臣从不奚落他,更是懂他曲中无奈,懂他无畏世俗,也带他去看山间月,繁花落,泛轻舟,听鸟鸣,他们是知己,也超越知己。
可这份纯粹的关系,却被有心之人,传为断袖之癖,事情一发不可收拾。迫于流言蜚语,周云臣被父亲关在家里,一步也不能出。
自那天起,春熹歌坊里传出的歌声,一天比一天哀怨,来客也一天比一天少。
三个月后,周府传来了喜讯。
周云臣要成亲了,周员外亲自去给他说了一门亲事。
成亲当天,周云臣给伶梨送了一袋信物,便是“七里香”。
也是那个时候起,春熹楼就有了一个规矩:每年这天,春熹楼掌柜,必须得去他坟山,献一袋七里香。
再后来,伶梨积郁成疾,年纪轻轻就死了,伶梨到死都没能再等来周云臣。
故事至此说完。
“‘七里香’的事儿,只有我和几位掌事的知道,你们是怎么知道的。”花娘追问。
“你猜……”司南瑾故意这么说,让花娘自己去想。
钟离无垢已经没有耐心了,直接问:“所以‘七里香’到底是什么。”
花娘小声对三人说出了真相,三人直接惊呆。
转瞬间,三人来到一家烤鸡店,司南瑾扔下一锭银子,对掌柜的说:“要你这里所有的鸡屁股,烤酥脆一点。”
掌柜的人都懵了,但是看在钱多的份上,也是点头哈腰立刻去办。
“烤鸡屁股怎么能叫‘七里香’呢。”司南意百思不得其解。
掌柜的听到此问,笑着回答道:“因为鸡屁股油脂多,炸出来的那个味道啊,特别香,七里之外都能闻到,所以被称之为‘七里香’。”
三人不约而同,尴尬一笑。
拿到“七里香”后,便立刻马不停蹄的回到忘川河,找到正在睡觉的摆渡人鬼监。
钟离无垢拿出袋子走向鬼监,蹲在他面前,将袋子靠近他的脑袋,鬼监闻了闻,瞬间睁开眼睛,“唰—”得一下直起身,一把抓过袋子打开,看着袋子里的东西,放声大笑,立刻抓起一块往嘴里塞。
“五百年没吃到‘七里香’了。”一边吃一边感叹。
“不就是鸡屁股嘛。”司南瑾小声嘟囔,甚至还有一点想吐。
鬼监立刻收起笑容,嘴巴油油的,用他脏兮兮的袖口擦了擦,然后收起口袋,走向司南瑾。
“会不会说话,什么叫鸡屁股,这叫‘七里香’,天下最美味的食物,我最爱吃,周郎经常买给我吃。”鬼监说着说着,就开始感伤。
司南意上前问:“这个味道,和当年他成亲时送你的,味道一样吗?”
鬼监大笑一声:“一样,也不一样。”
司南瑾不解风情地问:“所以,你们真是知己,还是有情。”
鬼监愣在原地,想不出答案,瞬间落泪,梨花带雨。
“这世间,不论是情人也好,亲人也好,身份、关系都不重要,能得一知己懂自己,就已经是万幸之事。”司南意竟然懂他。
鬼监听到这番话,潸然泪下,走上前去,将自己脖子上的铜环取下,放在了司南意的手里,微笑道:“这是我身上最值钱的东西,送给你了,有一天,它或许能帮上你。”
“他后来生了个女儿,取名叫念梨。”司南意说道。
鬼监听到这话,眼神从涣散到充满希望,表情从生无可恋到有一丝眷恋,这一刻他知道,周郎没有忘记他,他只是有家室有孩子,没办法来见自己。
五百年了,他终于释怀了。
“上船,我送你们渡河。”
鬼监划着船,司南瑾对司南意耳语问:“你怎么知道他有个女儿叫念梨的。”
“编的。”司南意特别小声说。
司南瑾瞪大双眼,不敢相信,这丫头真是精啊,不由得竖起大拇指。
一炷香的时间,便抵达对岸,再往前便是袭魂山。
鬼监将船靠岸,停稳后让三人下船,说:“我只能送你们到这里,前面有幻境,别被迷惑。”
说完,便撑船离开。
司南瑾对渐行渐远的鬼监喊道:“下次再来,给你带一车鸡屁股!”
鬼监微微一笑,唱着“轻舟调”,然后遁入尘雾中。
一直都没说话的钟离无垢满怀心事,鬼监的故事,让他有很多不解,为什么要等待一个人至死,什么是知己,什么是动情,这些疑问,在他过去的一千两百年里,从来未曾有过。
未等他回神,司南意便拉着他走向袭魂山,这里道路纵横,进山的路足足有十几条,每一条都看不到尽头,山里黑雾笼罩,还有哀哭之声传来,令人毛骨悚然。
司南瑾问大家要走哪条路,正茫然之时,钟离无垢冷静分析道:“枢命上神本是仙族,后不知为何堕入凡尘,守在这忘川之境,我小时候被她所救,她并不是残忍嗜杀之人。”
说完便使出一道寒霜术法,瞬间蓝光飞散,使得面前黑雾散去,原来这是障眼法,真正的路只有三条。
“刚好一人一条,分头行事。”钟离无垢说完便走向其中一条。
“等一下!”司南意叫停钟离无垢,从无极袋里,拿出三个“心心相印铃”,然后走上前给钟离无垢挂在腰间,不管他愿不愿意,都亲手给他绑好。
这一幕,司南瑾看在眼里,心里说不出的难受,别扭,酸楚。
司南意将另一个铃扔给司南瑾自己挂,而后解释道:“这是‘心心相印铃’,我们分开后,如果一人发生危险,它就会给另外两人发信号。等会儿我们三个手握手,然后跟着我念咒语。”
司南意伸出左手握住司南瑾的右手,然后对钟离无垢伸出右手,示意他握住自己的手。
从未握过女孩手的钟离无垢刚抬起手,又退缩回去,不知道该如何应对这突如其来的要求。司南意见这个人犹犹豫豫,便一把抓过他的左手,然后斥责道:“知道你不近女色,但现在是紧要关头,你就委屈一下吧。”
这时候,司南瑾也不情不愿的牵起钟离无垢的另一只手,钟离无垢却并没察觉,而是看着司南意出神,这个眼神,被司南瑾尽收眼底。
司南瑾故意用力抓住钟离无垢的手,抓的他生疼,示意他专心念咒。
心心相印铃逐渐化为无形。
紧闭双眼的三人,一边念咒,一边却,各怀心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