宝琢将此案缘由真假掺杂,细节调换,竟也自圆其说。只是心中不住地念叨,冯渊啊冯渊,我绝非有意要编排你,待我得了空,一定在金陵为你修坟立庙,替我兄长赎罪。你若仍不肯谅解,我来世愿做牛做马,盼你泉下有知,体谅宫廷险恶,我好不容易走到今日,无论如何,我不能倒下。
待宝琢言毕,殿中又是一片寂静。
宝琢不确定皇上是否真的会信她编的一面之词,但她恍惚间真的听到一声吁气。
少顷,蔺贵妃娇糯可人的声音再次开口道:“你既说你们薛家是冤枉的,那又为何长居京都?分明是你堂兄犯下命案后做贼心虚,为躲官府追捕才逃到京都避难,可怜薛家夫人一把年纪了还要在亲戚家寄人篱下。”
宝琢听她听起婶母,又恶语伤人,心中暗愤,便抬起头道:“贵妃此言差矣,臣随亲眷来到京都居住,是为了入宫参选。”
宝琢故意将参选二字说得格外响亮,此话一出,自然勾起皇上皇后蔺贵妃三人不同的心结。
“就算你入宫前家世清白,入宫后你的所作所为便坦坦荡荡吗?”蔺贵妃咄咄逼人还欲再刁难,皇后已经回头打断道,“妹妹如今有孕在身,当以安胎为重,过分操心命案恐对胎儿不利。”
声色虽不至于多严厉,但也引得皇上朝蔺贵妃的腹部斜觑一眼。
眼看皇上面露不悦之色,蔺贵妃忙温婉地轻抚肚子乖巧一笑:“皇后娘娘教导的是,太医们皆说,嫔妾这一胎怀的是位小皇子。”
宝琢不知哪位太医的医术如此高超,竟能诊出胎儿是男是女?
皇后牵一牵嘴角:“那真是恭喜妹妹了。”
皇上似也是初次听闻此事,望着蔺贵妃的肚子淡淡一笑道:“若是位皇子,将来必成大器。”
谷谦却略一垂头,宝琢看不出他的神色。
殿中气氛说变就变,皇后趁机转头向皇上求问道:“薛主事的堂兄一事,皇上可还有何疑虑?”
皇帝动了动眉,顺着话茬接道:“朕以为此案已了,往后不必再提。”
皇后满意地朝宝琢使了个眼色,蔺贵妃微合双眸,在这场风波中并无损失。
宝琢深深地舒了口气,叩谢皇上皇后,如释重负地离开了金銮殿。
愉悦的心情只持续了不到一炷香的时间,宝琢走出金銮殿,遥望一眼曾和皇后一起赏过的御花园,感慨时移世易。今日她将冯渊之死污蔑为旧疾复发,将兄长的罪责摘个干净,俨然是一个颠倒是非的卑鄙小人,她从未想过自己会蜕变成今日这般模样。
阳光虽好,她走在宫墙脚下却心如死灰,蔺贵妃骂得对,她入宫以后的所作所为确实称不上坦坦荡荡,左右思量自己是否仍算个正直之人。
走出一射之地,忽闻身后脚步声渐近,宝琢顿住,心有所料地回过身,和那人目光相对时,二人皆坦然一笑,果真是他。
纵然自己所处的这潭水已经越来越浑浊,只要有他在,便是光明。
谷谦从容走来,身后扬起阵阵清风,宝琢扬头笑着问他:“今日为何又帮了我?”
谷谦深沉反问道:“你为何偏又信我?”
他的语气既轻又重,像一团迷雾绕过层层叠叠的曲径,而又完整呈现在深闺的窗外,宝琢怔了怔,默然摇头。偌大皇宫,她不知他的身份底细,他也从未事先告知她所做为何,假使他骗她至绝境,她也只能怪自己识人不清。
但她每一次都选择相信他的话,而他也从未令她后悔失望。
此刻谷谦的肩像一座山峰挡住了如雨的暗箭,他走近道:“薛主事可否赏脸随我去见太子殿下?”
“为何?”宝琢满面春风。
谷谦笑:“我前阵子托太子殿下保你,你是不是该当面道谢?”
宝琢也露齿笑,便自觉走在他身旁,随着他往东宫走去。心中却牵绊着,若是让元春姐姐知道,又少不了几句念叨。
“今天的事,你为何就能笃信我能瞒过去呢?”这是宝琢头一次不以谷大人相称,单说一个“你”字。
谷谦侧脸望她:“不是瞒不瞒,而是圣上想不想张扬。圣上当然知道地方官僚结党营私为祸一方,但这种事非一朝一夕可破解,蔺贵妃今日把这件事闹到台面上,自以为能把你拖下去,深宫妇人只知其一不知其二,丝毫没有想到这也牵扯到圣上的颜面。”
宝琢喃喃道:“蔺贵妃自以为皇上对她前阵子做的事不闻不问,所以变本加厉地想要报复我,有她一日,我就不可能高枕无忧啊。”
谷谦却问她:“当时我若不提醒你,你会想到那样回答吗?”
宝琢得意地问:“所以那时候,你是故意跑出去向我通风报信吗?”
谷谦别过脸去:“我猜到你能参破个中厉害,但也不是完全放心,我还担心你会把我之前告诉你的话混为一谈,直接向圣上承认所有真相。”
的确,宝琢仍记得谷谦曾提醒过她,皇上可以接受殿前选秀时略施小计,但不能接受旁人愚弄他。
而这一次又不一样了,正所谓伴君如伴虎,不知谷谦在过往中历经怎样风雨。
“前阵子对不住了。”宝琢为上次见面时的失礼赔罪,“我当时不知怎地,心绪不宁,总觉得每个人不是利用我就是算计我。”
谷谦无所谓地笑了笑:“你初入宫廷就被心机叵测的后宫妇人缠上,在所难免会怀疑旁人,你今日这样向我吐露心事,可见你还是没有学会如何在宫中扎根。”
说罢,神色复杂地望了她一眼。
宝琢摇头苦笑,兀自倾诉道:“贾妃娘娘一开始就告诉过我你是太子的人,可我觉得,那跟我又有什么关系?后来我为此惹恼了贾妃娘娘,回头又与你起了干戈,真不知如何是好。”
谷谦望着前方叹道:“贾妃娘娘向来明哲保身,不参与各宫纷争,自然不希望你被前朝后宫的是非牵扯上,但是朝堂上有时候身不由己,你卷入其中,被迫应战,也是无可奈何。”
谷谦不愧是太子心腹,一入东宫的门立刻有小太监笑逐颜开地迎上前吆喝道:“谷大爷来了,殿下正等您呢,今日带着的这位是哪位大人?奴才怎么从未见过?”
谷谦指着宝琢介绍道:“这位是尚书院新任主事薛宝琢。”
宝琢笑了笑,小太监瞬间露出久仰大名的欣喜目光:“阁下便是薛宝琢吗?奴才听闻凤藻宫命案是你破的,殿下对你赞不绝口呢。”
谷谦在一旁笑得合不拢嘴,宝琢惶恐连连道:“那不过是误打误撞罢了。”
正说着话,忽见太子殿下施施然走出来,谷谦便行礼道:“殿下,臣今日带了薛宝琢前来。”
宝琢见太子殿下身穿月白色卷草纹锦袍,举手投足间神清气爽,面如冠玉,唇齿未扬而自带平和笑意,和阴沉沉的皇帝陛下自是不同。
宝琢也忙行礼:“臣尚书院主事薛宝琢,见过太子殿下。”
太子殿下对他二人点头,分别赐了座,然后看着宝琢道:“原来你就是薛宝琢,本宫总算见到你了,听闻凤藻宫命案告破,你因此高升了,恭喜恭喜啊。”
宝琢心知若是没有太子从中推动,她就没有机会向皇上言明命案的关键所在,按皇上原本的意思,只怕整个凤藻宫都要陪着遭殃。
“一切多亏殿下出手相救,臣今日特来上门拜谢。”宝琢见太子随和,便也摒开拘束,爽快一笑。
太子却偷瞄谷谦一眼,又一本正经道:“倒也不必特意谢本宫,我们谷大爷为着你的事可是寝食难安,禁足在家都要连夜派人送信来支派我。”
谷谦打岔道:“说到底还是殿下惜才,不然以臣之力,也不足以说动殿下。”
太子却耿直道:“这话本宫可不敢当,本宫和薛主事素未谋面,若不是你极力进言,本宫怎会知道谁是人才谁是庸才?”
宝琢发觉太子有意取笑谷谦,不禁脸红道:“殿下和谷大人都是忙人,今日见面难道没有正事要谈?臣今日在殿中可是听说了重要消息呢。”
谷谦经她提醒,忙向太子道:“我今日在殿中听蔺贵妃亲口说,她现今怀的是男胎。”
太子挑一挑眼眶:“皇上有没有说什么?”
谷谦和宝琢互望一眼,二人皆道:“皇上说,若是位皇子,将来必成大器。”
太子目光微微一冷,宝琢迎上他的目光,不禁心生寒意,太子的眼神似是在说:我筹谋千日,最怕的事还是来了。
历朝历代的储君最怕的便是皇帝废长立幼,皇嗣相争,免不了一场腥风血雨。
谷谦轻声道:“不过是个尚未出生的婴孩,不足为虑,臣倒觉得眼下最慌的应当是皇后娘娘。”
少顷,太子忽然又无所谓地笑了笑:“你说得对,蔺贵妃敢如此声张,即使本宫不出手,皇后也不会无动于衷,咱们且作壁上观。”
见气氛和缓,宝琢这才稍稍舒了口气,低头品尝东宫婢女端上来的茶。
太子又向谷谦道:“你府上的菊花开了没有,本宫和薛主事今日想去你府上喝酒赏花,你可招待不招待?”
宝琢一听,太子居然替自己定下了行程,一时竟难以回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