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百多年前,云笙歌还是个小豆丁的时候,爱好之一,就是喜欢钻狗洞。
反正他自打晓事之后,他就知道,他是怎么也比不过他哥哥的。
他不是没有努力过。
在他4岁的时候,他还曾为了获得周围人的夸赞,为了让父母用看哥哥那种眼神看他而奋力学习过,就那种欣慰中带着鼓励的目光,他从未得到过。
诗词歌赋、骑射武功。
他按照他哥哥云瑞的步子一步一步开始学习,本来教学的夫子们听说他是云瑞的弟弟时,都曾满怀期待,觉得自己可以教出第二个文武双全的景国大将军。
但结果……
事实证明,教出云瑞这样这个人,确实不是因为他们的教学功夫厉害,而是云瑞的天资实在过人。
当你努力了之后,发现面前有一座永远无法翻越的高山时,你会怎么办呢?
云笙歌选择了放弃。
不光是放弃,甚至是叛逆。
和他人的期待作对。
他们越是不想让他干什么,他就偏偏要干什么。
他们想他像云瑞一样,文质彬彬、武艺高超,待人接物无可挑剔。
那么他就偏偏要反着来。
他哥勤勉治学,他就每天逃课,每天逃学。
他哥驰骋沙场,他每天去街上疯玩,去吓唬那些小猫小鸟。
他要那些大人看见他就摇头,直到不再在他身上抱有期待,那种万一他有他哥一半的资质就好了的期待。
那时才五岁的他,能够从那些大人们失望的眼神中,得到报复的快感。
从此越演越烈。
最后他发现,当他钻狗洞,特别是钻那些权贵人家的狗洞时,那些大人们的失望之色最甚。
他就喜欢上了钻狗洞这个新游戏。
他钻过很多狗洞,但是钻景国大国师何岐家的狗洞时,他是最期待的。
因为家里的那些大人们都说在何岐和他哥哥政见不合。
何岐是宠臣,但是他哥哥云瑞却是个直臣,他们是政敌。
所以,他更加期待他家大将军府的大管家来国师府接他时,会是怎样一副窘迫的面孔。
他喜欢捉弄他们。
因为,他们不喜欢他。
但是,当云笙歌钻狗洞进了国师府后,顿时就后悔了。
整个国师府从外面看上去明明那么大,那么富丽堂皇,里面却空无一人,活像是个鬼屋。
就连云笙歌钻的狗洞,也同样满是灰尘。
在喜欢豢养恶犬的京都,每个大户人家的狗洞都是有专人精心打扫的,这还是云笙歌在京都钻的第一个如此寥落的狗洞。
而这么个落魄、破旧的狗洞,居然是当今陛下的宠臣——何岐的豪华大宅里的。
说出去谁信呢。
云笙歌不屑地撇了撇嘴,想必这个何岐也是和外面那些沽名钓誉之辈差不多,装作清正廉洁的样子,装模作样地在官袍上缝上几个破旧的补丁,宣扬着自己过的生活是多么的质朴。
实际上关上门来,抱着金山银山、锦服美人入眠。
今天他既然来到这国师府了,他必然要揭开大国师何萋的无耻真面目。
云笙歌抱着决心一路向前,突然听见前方传来一阵悠扬箫声,云笙歌在心里暗想:“他预计的果然没错,看吧,这何岐定是夜夜笙歌,此时不知是在听什么燕舞莺歌。”
他循着箫声向前,却在一座庭院大门前停下了脚步。
原因无他。
只是他听了一路这箫声,这箫声并不像是那些乐楼里专为取悦客人弹的靡靡之音,萧声里反倒满是萧索寂寥之意。
云笙歌他听着,竟有些入迷了。
他往庭院里看去,庭院里离他不远处有个小凉亭,小凉亭内亭亭站着一人,衣着镶金暗纹道袍,头发用一根晶莹透亮的玉簪束在一起。
能在国师府中,穿着如此奢华的道袍,此人定是景国国师何岐无疑。
那人笔直站在那里,将萧收起,双手负于身后,任阳光肆意洒下,将她的影子照射于凉亭之中。然后悠悠然叹了一口气:“我们府内又来了一只离家出走的小野猫吗?”
野猫?
云笙歌十分困惑,伸头往庭院里探去。
这一看顿时就炸了毛,这哪是一只猫?躺在庭院里正懒洋洋晒着太阳,打着哈欠的分明是一只吊睛白额老虎。
难怪国师府没有养狗,他们家会进老虎的呀!!!
云笙歌正在考虑要不要扭头就走,免得到时候那只吊睛白额大虎吃了何岐还嫌不够饱,闻着他的味儿要来吃他。
忽然听见何岐悠然继续说:“世人皆觉得你与其它猫咪不同,便厌你嫌你惧你,你自然也不喜欢他们,便想着能离他们远一点,到我这僻静庭院里来躲清净。你爱来也就来吧,反正我这国师府大,也空得慌。”
何岐突然一笑,沉稳的声音中带着一种有调皮意味的欢欣:“我这里有才从沁芳斋买的琉璃脆酥,我放在凉亭里的石桌上了,还是热的,才烤出炉,还冒着香气呢。你要是想吃就自己来拿吧。”
说完,转身离开了凉亭。
才十岁出头的小毛孩云笙歌哪里抵抗得了这种诱惑,一边觉得何岐太傻,居然要给老虎留酥饼吃。一边又觉得,反正老虎不喜欢吃酥饼,给他也浪费,不如自己吃掉。
他小心翼翼地迈进凉亭,拿了琉璃脆酥就跑,生怕那只大老虎来追他,谁知那只大老虎毫无反应,自顾自地在那里打着哈欠,对云笙歌拿走了它的酥饼这件事毫不在意。
那天的酥饼很好吃。
所以,第二天,他又钻进了国师府。
还是在那个庭院里,不过这次院里没有那只吓人的吊睛白额大虎,吹箫的也不是何岐,而是一个看着近二十岁左右的面目秀雅的青年。
何岐边听着他吹箫,边坐在凉亭里给湖里的小鱼喂食。
何岐唤他溪庭。
那也是云笙歌第一次看见白溪庭。
当时的云笙歌也只觉得这个年轻人长得文雅俊朗,丝毫没有看出这人变态的本质。
“溪庭。”云笙歌听着何岐说道:“你说人生向来维艰,今日生又焉知明日不会死,既然死之必然,不如有一天过一天,活出自己想要的人生,成为自己想要的样子,那才精彩。”
那个叫白溪庭的青年没有回答,还是自顾自地吹自己的萧。
何岐丝毫没有介意,相比是在和白溪庭说话,她更像是在自言自语:“在这世上我最羡慕那些能够做自己喜欢做的事,成为自己想成为的人的家伙。不会被世事所束缚、不会因他人而改变,坚定自己,爱着自己。”
“但是,可惜啊。这世上,谁又能完全肆意潇洒,了无牵挂呢。”
这一次,云笙歌就在庭院门口蹲着,蹲了很久。
这是他第一次觉得,他不想成为被别人讨厌的人了,他有了个更好的主意,他想成为自己想成为的人。
之后他常常来国师府偷玩,听着何萋或者云笙歌吹箫,听何萋自言自语,然后偷吃国师府里那只大老虎的点心。
他也不知道为什么何岐会给那只大老虎买沁芳斋的各种最新款点心。也不知道为什么何岐会那么喜欢自言自语。
后来他想明白了,沁芳斋的点心是买给他的,何岐的自言自语是说给他听得。
再后来,他便外出云游了。
他想知道,自己到底想成为怎样的人。
直到他哥云瑞突然起兵造反,推翻景国,登基称号,改朝换代。
直到那日,他返回京都,看着国师府的大火烧了整整一夜,照亮了京都一半的天空。
他看见白溪庭抱着一具从火场中救出,烧得半是焦黑的尸体,绝望地痛苦哀嚎。
他看见那只他小时曾惧怕过的吊睛白额大虎冲着众人用力嘶吼。
他看见他向来沉稳的哥哥露出惊诧、后悔的目光,对着月色,喝了整整一晚的酒。
他带着愤怒、不解冲进皇宫,质问他哥,为什么要这么做。
彼时才刚刚登基的云帝,穿着繁复的龙袍,戴着厚重的龙冠,坐在云霄殿房梁之上,带着尚未清醒地醉意向他说:“是何岐自己说的,她想归隐田野、远离世事。她殿中就有一条通往城郊的密道,就在她手边,但她却不曾打开。”
“我也不知为什么。”云瑞狠狠地喝了一口闷酒:“这世界孤苦寂寥,我好不容易有了一位可以把酒言欢的知己,但她却偏偏想死。为什么?她向来是惯有勇气的。”
云笙歌不知道。
不过,他现在到觉得云瑞可以亲自来一趟修仙界,见见本人。
云笙歌磕着瓜子,吃着葡萄,看着转影屏里正在破除迷雾阵的何萋。怪不得,怪不得从刚才开始,白溪庭那个家伙就越来越奇怪。
他肯定是看出了什么,不过谁也没说。
难道他研究了两百多年的起死回生的逆天术法成功了?!
云笙歌觉得是自己短视了,但是他确实没看出来对着一口冰玉寒棺一个劲地鬼念,能有什么用。
结果,看来真的成功了。
除了何国师,他从未看到过任何一人,让白溪庭如此在意惊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