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姑娘为何救我?又是如何找到的我?”他问道。
那日被朱洛放出来,可自己满身是伤,根本就走不远,没多久便察觉到身后有人跟着,魏云起心下了然,那些人定是朱洛派来暗杀他的。
他本已强弩之末,一个人独活在世上难免痛苦,魏云起早就做好了死亡的准备。
他们特意不给他痛快,只一直殴打,直到没意识了才作罢,等再醒来时才发现自己已不在京都,被人救下了。
本以为已经死了,可没想到如此命大。
先前认为是师父所救,但此刻站在自己面前的却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女子,听声音也不过十六七。
她是如何找到自己,并且成功救下他的?
素未谋面,又为何要救?
沈宁早料到他会这么问,她道:“公子可还记得半年前的中秋夜,于京都亭,有一琵琶女,因遭到世家贵族公子小姐的刁难而寸步难行?”
魏云起闻言皱眉,而后恍然,“你是...”
“嗯。”
沈宁点头,“那日多亏公子出言相助,否则阿宁恐怕早已成了贵族的玩物。”
“我记得你不叫沈宁。”
“是,阿宁原名沈熙,后来到苏州改了名字。”
沈宁原名沈熙,熙,有前途光明顺利幸福的含义。沈宁不喜这名字,她这一生磕磕绊绊,早不乞求有什么美好前途,光明未来了。
后改熙为宁,寓意安稳安宁,不求大富大贵,只求安宁一生,也不枉白来于世。
她自小便跟着父亲卖唱漂泊,后来父亲去世,沈宁独自一人于乱世中苟活,十五岁入京,在民间乐坊里卖艺求生。
但因容貌过于娇艳,再加上身份低贱,因此受到很多达官贵人,纨绔子弟冒犯,举步维艰。
那日中秋灯会,沈宁随乐坊一同入京都城亭弹奏,不想却被世家小姐刻意刁难,王侯公子出言相辱,多亏礼部侍郎魏云起相助,沈宁这才得以脱身。
公子当日穿着素色青衣不染尘世,声音也如朗月清风般直入人心,黑发如墨,丝丝缕缕,披散于身后。
沈宁抬眼望去,只见那人俊美绝伦,清冷出尘。
身上却有一种距离感,让人难以靠近,望入公子眼中时,沈宁听见她冰冷许久的心,在那一夜随着公子被风吹伏的衣袍一起动了。
但他是天上朗月,而自己不过一粒渺渺尘埃,连伸手触碰的资格都没有,也是公子身上散发出来的距离感,让沈宁如梦初醒。
“你容貌过于出众,京都恐怕不适合你。”
这是那日公子和她说的第一句话。
清冷的声音响于耳畔,沈宁怔怔望向眼前人。
“多谢公子,今日大恩,小女子没齿难忘。”
沈宁压住心中情愫,弯膝行礼,而后抱着琵琶转身离去。
他们不是一个世界的,她又哪敢对他有非分之想,过了今夜恐怕再不会相见。
云起公子说的没错,京都虽繁华,但弱肉强食,她不过一介女流,下等歌姬,在这京都难以生存。
也正因此,沈宁才决定离开京都前往苏州谋生。
从前她一直都听说过京都云起公子,但从未见过真人。听闻公子才貌双全,一袭锦绣白衣风姿秀逸,京都女子芳心暗许,情不自禁。
折扇风流倜傥,七尺男儿剑指天涯,魏云起幼时便得缘拜于天下第一剑客容骨散人膝下,武功出神盖世,一身仙凡道骨,习得一手好剑法,名满天下。
昔日沈宁只听着这些传闻,她想,这样一个神仙般的人物到底长何样,慢慢的也对这位享誉盛京的云起公子好奇了起来。
谁曾想,只那日一见,云起公子便成了她少女心头最难忘的人,也是最深藏的秘密。
她在苏州待了将近半年,熬出头来。
“绿浪东西南北水,红栏三百九十桥”
苏州粉墙黛瓦,小桥流水,风土人情最是温和典雅,这样岁月静好的地方,很适合沈宁这样的女子。
坊里众姐妹也都各自安好,没什么勾心斗角,嫉妒陷害,于闻莺坊小弹几曲,便可度日,生活虽不富足,但也小康。
偶有官客打赏,但举止有礼有分寸,未曾不妥。
沈宁很喜欢这里。
后天下大乱,夺储之争爆发,不少地方都被卷入其中,唯姑苏仿佛置身事外,一方清静无忧。
当时先帝年岁已高,皇子们心有各异,陛下又寻求长生,无心国事,朝堂一时乌烟瘴气。
八皇子朱易渊和大皇子朱洛是最有可能获得储君之位的,两方不是你死就是我活。
朱易渊宅心仁厚,襟怀坦白,大朱若交给他必定会重回巅峰,但他唯一的缺点就是心软,太过优柔寡断。
而朱洛凶残成性,沉迷美色,不会是明君。
朱易渊与魏云起交好,其母陈贵妃又得先帝盛宠,魏家选择站在八皇子这边,助他一臂之力,可未曾想,朱洛竟联合外敌谋权篡位,逼的先帝退位让权。
此人狼子野心,心狠手辣,大朱若交到他的手上早晚会亡。
朝堂反对他的人众多,朱洛下令:凡违反忤逆不服者,皆斩!
朝堂哀声四悼,无济于事。
八皇子被挖去双眼,砍断手脚扔入昭狱,不久便支撑不住病死了,其母族也一个不留,一律斩首。
魏家难逃干系,朱洛从前又一直看不惯魏云起,但魏家世代忠肝义胆,百年根基,为朝庭贡献极大,且魏云起拥有先帝特赐免死令一块。
朱洛登基手段本就不光明,外人不知道,但朝堂众人却清清楚楚,若再抄了魏家满门必定会引起群怒,到时候恐不好收场。
他也只能压下心中愤怒,留下魏家一子,废了其武功,断了其手脚,将其逐出京城。
但他怎么可能就这样放过魏云起呢?所以后来才会派人暗杀。
这年魏云起二十二岁,魏家除魏云起外百余人,皆斩首示众,百姓为其哀悼,有怒不敢言。
八皇子大败,以及魏家满门抄斩的消息传来时,沈宁还在闻莺坊献奏。
听闻此消息,琵琶弦都拨断了两根。
她想起那日亭中有过一面之缘的翩翩公子,实在不敢想象他这些天都经历了些什么。
就算是要被斩首,也该见他最后一面的。
沈宁和坊主告了假,只身一人赶赴京都,她也不知道自己为何会这样做,只是心里想了,也便做了。
路上自然万分凶险,数不清的难民和劫匪,沈宁一路快赶,终于平安赴京,可昭狱不是她想进就能进的,纵使花掉身上所有的银钱去打点也见不到魏云起一面。
那日,沈宁于京都城墙下看到了魏相魏怀仁,以及魏母,还有魏家无数兄弟姐妹的头颅,眼泪流下。
纵使外人一直说魏家之所以落得此下场,是因为通敌卖国,但沈宁不信,她不相信昔日高洁清风的魏侍郎会做出这样的事情,更不相信满门忠烈的魏家会行此等大孽不道之举。
不光是她,很多人都不信。
但奈何只是无名小卒,哪里有申辩的能力。
看着他们,沈宁想,终有一日会沉冤昭雪的,魏家清清白白,不该被蒙上污尘。
没有能见到公子的法子,沈宁心急如焚的等了很多天,就在她绝望之际,皇宫传来了释放魏云起的消息。
就算是被赶出京都也没关系...
沈宁开心的想,公子出狱那天她去接他,带他回苏州,她可以照顾他一辈子的,就当是还恩了。
那夜大雨,昭狱外一女子举着把伞等了许久,狱门开,魏云起被扔了出来,夜黑,他没注意到沈宁,只一个人向前爬着。
沈宁看着雨地里爬着的男人,每一步都很艰难,身上满是污水,爬过的地儿,雨水被血染红,狼狈落魄的像个乞丐。
谁还会识得,此人乃昔日云起。
沈宁本想上前帮他,但她觉得公子应当是不想让人看到他这个样子的。
所以止住了脚步,只偷偷跟着他。
沈宁扔了伞,陪他一起淋雨。
行至小巷,突然冒出来一群黑衣人,见他们的目标是魏云起,反应过来,沈宁疯了似的冲上前,身后却突然出现一双手捂住她的嘴,将她拖至拐角处。
沈宁挣扎不开,喉间也发不出半点声音,大脑被绝望和恐惧占据,分不清脸上的是雨水还是泪水。
捂住沈宁嘴的男人叫张浩,是先前和她一起在京都乐坊里共事的领事,他平时对沈宁颇为照顾。
夜里头疼病犯了,出来买药,见前面一女子很像离去大半年的沈宁,所以才一直跟着想瞧瞧,没想到就撞见了这一幕。
张浩等人走了以后才松开手。
“你疯了!要是出去的话他们连你一起杀!”
沈宁哪里听得进去,连忙跌跌撞撞起身,追着那群黑衣人。
见他们把魏云起扔入乱葬岗后便离开了,沈宁扑过去,尸臭味传来也全然不顾,扒开那些挡着的尸体,将魏云起紧紧抱在怀里。
“张大哥!”
沈宁抱着魏云起,坐在成堆的尸体中间,雨水与泪水交合,暴雨拍打在脸上,眼睛难以睁开,发出的声音多被雨声阻断。
她哭着嘶吼道:“张大哥,求你帮帮我,帮我救救他!”
在张浩的帮助下,沈宁和魏云起在京都平安待了一月左右,魏云起终于保住性命,后来的半月,沈宁怕出现什么变故,急忙带着魏云起前往苏州了。
张浩的人品她信得过,沈宁很感谢他,不然自己一个女子真不知道该怎么办。
“张大哥。”
沈宁跪下,深深一拜,“张大哥大恩大德,来世,沈宁就算做牛做马也一定会偿还张大哥的恩情的。”
回去的时候,沈宁同张浩借了些钱,包了辆马车。
车夫也找了一个忠厚老实的,是张大哥的熟人,一路上倒是平平安安,很顺利的到达了苏州。
苏州不似京都,没人能认得魏云起,就算有那也鲜少,沈宁找了大夫给他瞧病,除了在坊里待着,她几乎一直守着魏云起,每日午时都回来,下午就更要早些。
终于,公子从脱离生命危险到苏醒,这期间长达三月之久,不过好在那些难熬的日子都熬过来了,沈宁心里的那颗石头也可以放下了。
回忆戛然而止。
沈宁看着面前的男人,淡笑道:“公子可愿以后都和阿宁生活在这里?”
语气里含着小心翼翼的试探,眼神里也满是期盼。
若是不愿的话,沈宁想,公子想去哪,她也定会想办法为他安排妥当的。
魏云起心中缕缕波荡,他没想到自己当时的举手之劳,竟会让她记上那么久,也没想到她会不顾生命危险去救自己,现在还这么不遗余力的照顾他。
而他不过小恩小情,哪里担得起她这般大恩。
那日京都亭,无论是谁,他都会出言相助,时隔这么久,他也早已忘了这回事。
想起那日,只记得女子轻纱遮面,眼神清澈无波,美的就如那天上的星星,这样的一双眼睛,可想而知,那藏在轻纱下的面容又是怎样的倾国倾城。
京都如狼似虎的人太多,她有这样的样貌,早晚会沦为贵族的玩物,想到这样的结局,魏云起心中不忍,遂提点一二,没想到...
他笑了,有的时候,缘分还真是微妙。
“魏家遭此大难,我早已做好了死亡的准备,如今更是废人一个。”
他苦笑道:“如若阿宁不嫌弃,那魏某...”
“不嫌弃的!”
沈宁着急打断他,“我也是一个人,无父无母,公子能与我作伴,阿宁很开心。”
怎么会嫌弃呢?
她想,这应该算是自己偷来的时光吧。
和天上的月亮生活在一起,是沈宁最不敢做的梦。如今那人就在眼前,她高兴还来不及呢,又何谈嫌弃,只求公子别嫌自己是歌妓的身份就好。
“公子定要好好活着。”
沈宁认真道:“这姑苏城很美很美,也不像京都那般危险,这里是阿宁最喜欢的地方,日后公子的眼睛好了,阿宁定要带公子去看看这些美景。”
还有,公子现在是魏家唯一的希望了...
只是这些她没敢说,怕魏云起想起来会伤心。
沈宁并不想让他一直沉浸在痛苦的回忆和仇恨里,人总要向前看的不是吗?
若有朝一日可以为魏家洗刷冤屈,那自然是最好的.
可她现在什么都不敢想,也不敢确定公子是不是真的脱离危险了,万一皇上知道他没死,还是不愿意放过他呢?
何况,要杀公子的不是别人,是当今圣上啊!
他们哪有反抗的余地,沈宁不敢奢望其他的,只求能和公子待在这姑苏城里,平平安安的度过此生。
隐姓埋名,苟一方天地,足以。
“好,”魏云起笑,“阿宁怎还叫我公子?”
闻言,沈宁脸上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