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碗杏仁豆腐吃完,两人各自散讫,快得如出一辙,有些像溃逃了。
不是,她逃什么呢?回到客房的甘棠幡然醒悟,即便得不出问题答案也不必逃走,显得自己像害了羞一样。
她坐在床沿,看花窗下的瓷瓶。
乾枯的清心戟剑森森,去了水的枝条欹在甃沿边,干褐却挺拔。魈给她的赔礼早已枯萎,却被她不知为何留在了这里。
她对自己的行为迷惑不解,就如同无法获知问题的答案一样。
甘棠在幽暗的清光中往床上一趟。
迟早会明白的。她想。
向早风和日丽,甘棠罢了每日的斩妖除魔,去往云深雾缭的奥藏山。削月筑阳真君给她下了帖子,邀她去小聚,做个饭搭子。
走了琥珀路,到了仿佛远离喧嚣的仙境,高霞当中,削月筑阳对她的前来还颇为惊奇,甘棠这人一向惫懒怠惰,邀约被退回来不知几何,忽然又应了约,像是太阳从西头出来了。
甘棠为报答削月的啧啧称奇,把带来的酒在他面前一晃,然后一把丢进了尘歌壶,拒绝走访亲友赍送仪礼了。
她越过苦瓜脸的仙鹿,穿过罗织红纱的山茶丛,两只仙鸟已在石桌前等着她了。
仙人们犹记甘棠嫌弃素茹,除了捧出自个吃的清心外,烹饪神极·无敌版仍旧张罗了一桌佳肴,香鲜酸辣,全在里头了。
甘棠夹了一筷子,不愧留云苦心孤诣升级了的器物,味道比最初来的好上许多。
她夸了留云一嘴,仙鸟真君得意地扇动双翅,显得十分得意:“那当然。”
甘棠把嘴里竹菰咽下:“这人少,宴饮多少有些没滋味了,不如下次把魈抓来。”
她没得到认同,倒换来鸟鹿的面面相觑,甘棠把眉毛一挑,看这群老货又在做什么妖。
理水叠山喃喃:“不知说听甘棠口里说人少稀奇。”
削月筑阳接过:“还是捉降魔大圣稀奇?”
留云直接掷地:“纵是帝君相邀,降魔大圣偶或也有推辞的时刻。要捉你捉,你能捉到,我们是万万做不到的。”
甘棠差点没噎住:“怎么就认定了我,我也不是每次都能逮到他的吧?”
这次换仙人们惊奇了:“你以往硬捉降魔大圣,大圣那次没和你一起?”
一副理所当然的样子。
那些日子她迫他同行,次数不多,况且那时候他也小,打不过她,才不得以跟着罢了,就算是浮舍帝君也能奈何他,只是恐他不喜,可她是不怕的,她是坏人一个。
甘棠想驳斥一句,又奇异地梗得更深。
似乎死而复生,他也能被她缠得没什么办法,默不作声跟在她后边踽踽。
总感觉这样的认知有些让人窘迫的热度。
将手中醇醪一饮而尽,甘棠掩饰性地咳嗽两声,她想说点别的打个圆场,脑海又不知为何闪过她在月夜脱口而出的话语。
甘棠微抿玉杯口沿,她眼珠瞟向停著举杯的鹿鸟们,装作平淡地问:“我同你们是什么关系?”
留云呛住,她抚着惊魂未定的胸口,差点没翻白眼:“本仙从未听过如此愚蠢之问题。”
削月理水也呛了个半死,一鸟一鹿对视一眼,觑瞄苦笑:“甘棠不把我们视为友人,我们倒是把你当的。”、“的确如此。”
老货们快被她伤出窟窿了,甘棠赶紧举杯自罚,安抚下被她说委屈的几位真君。她把琼液往唇中一啜,又心想,她和魈似乎不是这样的朋友。
说朋友不太对,说什么姐弟魈估计能给她两拳,最多勉强挨一声战友,可她的战友有许多,魈与他们每一个都不同。
一开始是和她抢爹的臭小鸟,后来是长大后说不定能和她一较的对手,再后来么,就有些说不清了。
似乎远比这些多的多。
想不通,怎么也想不明白,甘棠喝了一杯又一杯,等她回过神来,自己已经喝多了些。
好不容易小聚一番,又加上负了气,仙鸟仙鹿开始铆足劲灌甘棠的酒:“喝,无醉不归!”
落英缤纷下,几人不断敬祝,佳酿饮了一杯又一杯。甘棠纵然仗着酒量好,此时也开始头昏眼花,留云成了三重影,更别论其他人了。
留云一拍石桌,也不顾翅膀扇得生疼,她大声对甘棠发起了挑战:“雪山太元帅,你我还未分过什么胜负,今儿这酒席上,我们就来比一桩!”
“就比谁的喙更利,啄开这核桃更多!”
留云把身前杯盘一扫,挈起盏碟里的坚果,扑簌簌倒满一桌。
她喙如坚刃,在温煦日光下反射出寒光。
留云不等甘棠应话,猛地低头开啄,顿时“笃笃笃”的敲击络绎不绝。
甘棠只晓得留云偷跑,这还得了!没化形她陡然大喝:“强贼休走!”
然后雷厉风行磕起脑袋来。
削月理水吓得酒都醒了,面前场景太疯狂,眼珠都要脱框。
他们赶紧上前,一左一右拉住留云,后者还在“我还能再战三百回合”地挣扎。压住一个留云已经尽了全力,何况已然狂暴的甘棠?
削月颤声:“快,快让申鹤那孩子请降魔大圣来!”
……
甘棠的脑子好像被筷子搅了,头颅里好像有人在放烟花,整个儿一塌糊涂。
她依稀记得自己在和留云干一件惊天动地的大事,只是还没等她理出结果,有人急匆匆赶来,她的铜头铁额下一刻强行被绝了与青磐石的接触,人坐直在了椅上。
有人在攥她的后襟,不让她继续开瓢。
甘棠茫然回望,想看是哪个胆大包天的狂徒动的手,可惜她没转半身,人就瘫成一团软泥,直直往后边倒。
滚烫的胸膛接住了甘棠的头颅,没管身后人的一栗,她翻了一边,听到有人在咬牙骂她:“醉鬼!”
她才没醉,她还能看到她面前的人长得挺好看呢。
脸被掰正,有人蹲在她面前,好像是要把醒酒汤抵在她唇边,灌给下去。
那味道确实有些不好闻,甘棠本来想转头,又看到面前人如蝶羽般颤巍巍的睫。她忽然伸手捧住他的脸,认真道:“你再笑一笑嘛?”
好让她搞明白灯火煌煌下,她到底在心头撞鹿个什么劲。
来人手一抖,好在手里的盏碟没有碎掉。
醉酒的人目光热望地盯着他,她瞳孔分明是涣散的,却带着股燃烧一样的疯劲。
他想给她一掌,最终顿了顿,还是只推开了她越凑越近的脸庞,给她把醒酒汤硬灌下去。这人像是放弃抵抗了,一点没挣扎。
甘棠最后的记忆就是那碗不怎么好喝的醒酒汤,和那双专注到一眨不眨望她的蜜合眼瞳。
好像眼里只盛满醉的有点不省人事的她自己。
晚风剌剌,甘棠从头痛里醒来,她坐直在了地上,脑海里还转着莫名其妙的念头。
她人在树下,头上是遮住星空的繁枝疏叶。还在山上,周围不见鸟鹿,大约是回洞府去解酒了。
甘棠偏了头,立她边上守她的熟悉虚影化为青墨烟尘,随清凛袅风散落而去。
皎团团的明月自云后行出,照亮远方嵯峨的山岫,她头脑已经清醒,远方诛邪的夜叉也应该得了消息。知道她没事,他定然就懒得管她了。
她大可往壶里一钻,睡它个三天三夜,也可以前往原野,拿祸害一方的精怪撒气,杀它个七进七出。可眼前的月光好似节日里的华灯,亮灿灿的,陆离的光莹映照在他明秀的脸上,好看的不得了。
想不明白。总不能就她一个人相。
甘棠“嗖”的站起来,衣袂随风,她朝月色愈深处行去。
酒鬼喝多了就要打架可能是她雪山太元帅的道理。
桂魄之下,魈无言地看向挈出冬陵的人,她的瞳眸闪熠着明晃晃的光。
“来打架吧?”
这疯子不给他拒绝的机会,头一歪,冬陵就横扫过来,将春日好不容易繁生的草枝削去一片。
风过草偃,甘棠朝他奔袭而来,和璞鸢挡下她斩劈的重击。
魈几乎又疑心她仍旧酩酊,可看她的眼睛却无比清亮,那便是正经比试了。
魈屏住气息,眼眸转锐利。
这一年之中,甘棠元素力恢复的飞快,几乎回归到她巅峰时期,他对付起她来愈加难了,但他早就想彻底胜她一场,自千年前就想。
冷刃吹雪,融融霏雾被明光斩散,两人都没藏下手段,用了十足十的气力对战。
流光不断闪烁,金戈交鸣不绝。
双枪相撞,迸溅出火星,一刺一拦,带勾转圜,叮叮当当的金石之声响遏行云,衣袂旋飞如同裂帛。
水面猛烈晃曳,光影不停变幻,袖袪一角遽然被枪尖刺进,主人当机立断一转腕,绷紧的袖角裂断,下坠。
雪青的衣料飘晃晃地将要落入水中,甘棠面前的和璞鸢猝然短了一寸。
掌心长枪自柄杆电光火石间放握到枪鐏,魈形若闪电,手中翠微刃头穿过甘棠臂膊,直往她喉间袭去。
一只斜里杀出的手也虚刺住魈的心口。
甘棠倒在地上,身下是被她压了一片的茵草,膝盖抵住膝,幽青枪尖抵住她脖颈要害,甘棠递出在魈胸膛的手没动。
她的胸口起伏不已,魈亦是如此。
看上去两败俱伤,甘棠心里却明白,她慢了一息。是魈赢了。
挺厉害的嘛,臭小鸟。
魈自上而下垂眼看她,云翳遮月,甘棠只见到他云彩似的豁口袖袪在眼前飘曳,连他面上的神情都看不太清。她心里生气股不服来,下次她非要把他再放倒三次不可。
甘棠的手渐渐要放下来。
不知哪里的风忽而吹散了遮月的黛色云,璧月初晴,风如涟漪,拨散了迷蒙清景。
甘棠看到魈明金的瞳眸,她猝然睁大眼。
魈笑了。
大约因为全力以赴胜过她是件高兴事,他的眼眸淌流了笑,里头盛进了星光和月亮。
粼粼的月华倾在他微弯起的唇角上,他无声地笑,像是料峭的风吹满了枯槁的枝头,吹来了万枝灼灼的丹彩。
是她输了。
将要垂下的手骤然揪住了魈的衣襟,她仰起的脖颈视凶器为无物,下一息就要直直撞上去,不要命了吗?
和璞鸢自他手心散开,魈被拽了个趔趄。慌乱中,他单手撑地,才要站稳,便陡然闻到了山茶的馥郁。
像是在山茶丛里滚过一遭,连覆在他唇上的柔软都带着繁花凛冽的香气。
她温热的鼻息扑在面上,耳朵遽然擦过他鬓边。
魈猝然睁大眼。
一刻晃神。
夜叉合紧的齿关在恍惚间微张,润湿细腻的鱼毫不费力地游了进去,袅袅鱼尾游弋,细细交缠,又仿佛渴水,开始极力攫取。
她在书肆看的乱七八糟的书终于派上了用场。
桂酒椒浆的郁菲送入喉腔,与吐息交融,蜜蜜的甜,她的额发垂下来,像覆盖一切的雪原。
魈的睫毛簌簌颤动,手指痉挛般地攥紧,他看见少女的眼眸亮得有燃烧的火光。
让人战栗。
重叠的唇瓣分开,甘棠终于松开了揪住襟口的手。
魈微喘着气,胸膛剧烈起伏,眼尾泛红。
溃散的神魂回笼,瞬间清醒过来,他像终于意识到发生了什么,面上一片空白。
月亮底下,青黑光芒一闪,夜叉遽然溃逃了。
手里升腾的温度没了,甘棠眨眼,她躺倒在地,望向天际。
玉轮皎团团流溢着光采,映照在她发烫的面颊上。
……原来身体会先于思考,知道答案啊。
就是人逃得太快了些。
甘棠蓦地捂住右眼。真甜啊。
没管耳尖的绯红,她喃喃地说:
“还想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