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什么时候,天已大亮,秋日的阳光落在身上,已然驱不散夜里积在身上的霜寒。
宋云归踏进茅屋,将身上的披风解下来,穿在她身上久了,温度早已散个干净。她俯下身,将披风盖回在李月在身上。
此时他面色不似之前那样苍白,眉心松开,躺在榻上,已是一副安然模样。
被道士抹过解药,他中间醒过一回,那时宋云归正在隔壁,并未见到。
然此毒终究伤身,未服下恢复元气的汤药,不久他又沉沉睡去。
一旁的小童看见她原本白皙的手心有几道显眼的划痕,小声惊道,“女冠也受伤了?”
宋云归回过神来,忙摇摇头,“刚才不小心蹭着的,不碍事了。”
小童半信半疑地看着她,没再说什么,一双眼睛仍然澄澈明亮,催她去歇息。
“您跟师父和道士爷爷换伤药、包扎,忙活了那么久,也该歇歇。我才睡醒,精神好得很,这里有我看着便是了。”
闻言,宋云归向小童扯出一抹笑,点点头,转身出了门。她也不想久留在此。
正待回隔壁其它伤员待的屋子看看,门帘被率先掀开,露出道士那张仍然气色上佳的脸。
他这么大年纪,从洛阳城靠两条腿一路追到山里,又为了救人,忙活了半夜,风姿不减,难怪能同时唬住纳兰和洛阳世家。
宋云归点点头,沉默地往后让了让。
道士踏出门来,不等她进去,率先出声,“怎么贫道每次见女冠,女冠都是这样心绪不宁?”
旁人只当她担心李月在,又劳累过度,她心中所想,却瞒不过眼前这位。
“女冠可愿与贫道谈上一谈,贫道也可为女冠解惑。”
道士向不远处无人的树荫处指了指。此时驻地还有林择耀和起义老大,一切仍井然有序,整理着昨晚抢来的粮食。
空气弥漫着谷香,令宋云归不自觉地深吸一口气。今天的天气其实很好,万里无云,天色澄净。
她已经顾不上礼节,不愿对上道士的眼睛,盯着地上稀疏的树影: “还不知如何称呼您。”
“贫道号曰萧云。”
“萧云真人,您是如何知晓李月在的命运?”
“瞧,女冠又只顾旁人,却不问自己。”
她自己?
宋云归抬起头。
“女冠不想问问,为何是你?为何不是别人,偏偏是你?”
“难道我有什么特别的使命?”她终于忍不住问道。
“没有。”萧云即答道。
见宋云归似被噎住,萧云笑了:“这才有趣,整日老气横秋有什么意思?”
“你并不特别,所以你身上并没有什么上天的使命。重来一回的因果,也不在你身上。一切都可随你心意。”
宋云归没再说话。她算是摸着了萧云的脾气,知道他一定会说下去。
“想来你也猜得差不多了。你和纳兰是来自一处的,而你,也是因他才会来到此处。”
他说得隐晦,宋云归却能明白。
“他做了什么?”
“前世你将假玉玺交给了他,你死后,尸体被扔去乱坟岗,他起先并无所觉,直到他统一两国后,登高不胜寒,倒想起了你。”
提起这些敏感的字眼,宋云归有些警惕地环顾四周,萧云见状,笑道:“贫道还不至于让人把我们的话偷听了去。
说回前世,纳兰下命找回你的尸骨,当然,用的是找回恩人的名头。
那时候,乱坟岗已经成了荒山,找起来并不容易。
女冠不妨猜猜,他们是怎么找到你的?”
“真玉玺被我吞下去了,我的尸骨会腐坏,玉玺却不会。”宋云归这时已经重新对上萧云的眼睛,他的眼睛已不仅仅含着一个人的眼神,而是一整个已灭于现实、封存于记忆的世界。
“不错。命人一寸寸搜山,纳兰反倒拿到了真玉玺,才知你骗了他。
他被蒙在鼓里,竟还想起你,因此恼羞成怒。恰好此时,他在宫中藏书阁找到了真玉玺可扭转乾坤的秘法。于是他找到了纯阳真人。”
“纯阳真人?”
“正是,我与纯阳、涵虚皆为同门,坚持的道法却不同……这些以后再提也无妨。纳兰在纯阳的帮助下,设立祭坛——”
“药来了!”
李二一行人风尘仆仆,朝萧云赶来,打断了他们的对话。二人一同转过头望向他。
李二却是满面焦急:“找遍了这附近,可还缺了一味丹参。”
“真人可预见了我们会缺药?”宋云归略有深意地问道。
“他们这不是给你们送来了?”萧云仍笑,遥遥向后一指,“你们赶回来,竟未发现黄雀在后?”
沈三郎来了。
令宋云归惊讶的,是他只身前来,没有瑱北人和其它世家,只带了两个随从。
“六娘担心女冠安危,要我替她向女冠问好。”
沈三郎来了敌方的大本营,却气定神闲,好像吃准了他们不会拿他怎样。
“我自是安好,六娘呢?”
“六娘与我一样,心系沈家安危,因此我才会出现在这里。”
沈三郎往前摆了摆手,身后的两个随从便将东西盛了上来,盒子里最上层摆满了上好的丹参。
萧云上前捻起药材看了看、闻了闻,示意李二把药送去陈大夫那儿熬煮:“你倒老实听劝,算是没白救你。”
“毒是你们下的,这雪中送炭的好人也是你们来当,你们究竟要做什么?”
宋云归看他们二人宛若串通好一般,提声打断了他们的眉眼官司。
“毒不是我下的。是纳兰,想要李月在的命。”沈三郎皱起眉,“若河岸放箭那人是纳兰身边的阿巴尕,可就不像那时好糊弄了。”
“李月在的命,难道你们世家就不想要?”
“别人,我的长辈,别的世家,我不知,我与六娘,是不愿的。
之前我是……心里有口气,现在是看明白了。再这样下去,沈家也是自掘坟墓。
别的世家不知道,沈家那儿,六娘替我瞒着,就算是暴露了,为着他们的合作,想来我父亲也不会让别人知道。
总之,我来,没有别的意思。我是来和你们合作的。”
沈三郎下定决心,目光坚定地对上宋云归 :“条件是,我们沈家要保住。”
闻言,宋云归有些忍不住地冷笑:“说到底,还是为了你的家族。对于叛国,你却仍是毫无悔过之心。若是有了胜算,想必你们便大敞边关,迎瑱北入大燕,做那开国功臣了罢。”
一想起前世世家内斗,大燕国力疲敝,边关守卫薄弱,以至瑱北长驱直入,铁蹄踏满大燕百姓的鲜血,宋云归的一腔怒火便会熊熊燃起。
沈三郎一顿,萧云却抢先道:“凡事论迹不论心。”
“那是自然,你们要帮忙,我们哪有不承情的道理。”宋云归极少这样说话夹枪带棒,看的一旁李十一等人是一愣一愣,“只不过李大人还在睡着……”
宋云归望了一眼身后忙活的众人。她知道武德司副指挥使和李月在一同来查案是暗中受命,沈三郎还不可尽信,林大人的身份,想来暂时还不能暴露。
“无妨。你也知道,我和六娘二人,加上我手上这么点人,成不了什么事,我只把我知道的尽数写下来,你们看了便知。
你们若有何计划要接应,只用信鸽就好。”
*
月上梢头,宋云归正迷蒙睡着,忽而听一声清脆的喊声,顿时清醒起来。
“大人醒了!”
她抬起头。
她是靠着床沿趴着睡着的,此时胳膊已经麻了个彻底。于是她只好缓慢地收回手,忍耐那酥酥的劲儿散去。
这驻地没什么好被好褥,李月在身上仍搭着那件披风,此时他刚醒,拽着披风盯着榻边的她发愣,不知为何,神色中还流露出些许懊恼,倒比平日更显出一点儿少年般的可爱。
宋云归缓过了手劲儿,终于扶着床榻站起来,腿也是麻的,她依然皱眉静立了一会儿。
小童见宋云归站起身了,便笑着给她递了碗热水:“阿鱼子他们也醒了,我还要过去帮忙呢,女冠既然起来了,这里便交给你啦。”
不待宋云归说什么,小童便飞快地转身跑出了门。小孩子,终究是活泼些。宋云归拿他没办法。
“大人刚醒,可要喝点水?”她不得不把目光转向李月在。
他此时已经完全清醒过来,眼睛也恢复了清明:“我大概才喝了药,那药味还存在嘴里呢。你刚醒,该喝点水暖暖。”
宋云归点点头,动作有些僵硬地抬起碗,低眉抿了一口水,抿了许久。她心里藏着事没想明白,不知道该如何面对他。
“对不起。”反倒是李月在率先发声。因为久睡,他的声音不似玉般圆润,倒像秋风扫落叶,却更有力了。
宋云归先是手一抖,碗一歪,想说话,又呛了水,直接咳嗽起来。
半晌,终于缓过来,她将碗搁在了旁边的小桌上。
“您道什么歉呢……”
“我那时候中了毒,头脑糊涂了,硬要教你骑马。明知后面有人跟踪,拉着你,若出了什么事情,只会连累你。
然我并非是要拿中毒做借口。想教你骑马是早些时候便有的想法,我的意思是,那就是我的本意,而非不理智……只是时机不对。
不不,也不仅是时机不对!我本意不是要那样冒犯你……”
“我知道。”
李月在顿住了。
“我明白你的意思。你不用感到抱歉,你做什么,也都问过我的意思,我都是答应的,为何要道歉呢?”
宋云归一字一句地说道。自然,他昏迷时抱住她的时候,并没有问过她的意思,可她总不会在这种情况下还提这个,那太煞风景了。
李月在却注意到,她也用了“你”,而非“您”。
“你没有冒犯到我,你信任我,我很高兴。”
他信任她,在知道自己中毒、最为脆弱之时下意识找她来陪他,昏迷后又将自己完全托付于她。
可他面临毒发的危险时,她依然不能下定决心站出来,躲在后面,等他人承担做决定的责任。
“只是我,我对不起你。”
李月在有些不解,见宋云归眼睛里闪起泪光,他有些慌乱。他四处摸了摸,却摸不到帕子,一路奔波,早不知掉到哪里去了。
“你,你别哭呀。”
“萧云真人,就是救沈三郎那个方士,一路追你而来,说他能解你们的毒。我不敢信他,怕他心怀不轨,反而令你们情况恶化。
恰好阿鱼子毒发,萧云真人替他解了毒,他看着我,我却依旧不敢说话。
我怕,我怕你又……我才发现我什么也不敢承担,我什么也做不了!”
宋云归眼里的泪终于淌出来,她有些啜泣,却被李月在突如起来的一声镇住。
“你错了!”
宋云归愣了,泪眼朦胧地抬起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