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熙攘的大街穿过小巷,总有某处,表现出与众不同的安静,这里有家无名小店,木头栏杆承受了经年的风雨,变得腐朽而脆弱,有丝丝袅袅的炊烟从窗边飘出。
小店外摆的桌子旁,一个玄衣人正坐着喝茶,想是渴极了,豪饮了三碗,擦擦嘴,听到不远处的怒骂声,皱了皱眉。
“站住!”
不远处,同样也是身着玄衣的人,正疾言厉色地面对一对男女,男的破落书生打扮,女的一袭深红短衫。
玄衣人目光外露煞气,把那对男女吓得不轻。
片刻后,他放走了那对男女,两个人战战兢兢地盯着他腰间的刀,玄衣人慢慢地朝这边走来,目光与坐着的人对上,后者将喝了一半的茶杯放下。
站着的玄衣人突然上前,一把摔了那杯子:“你还有心思喝茶?!”
不等对方答话,他又抹了把脸:“见鬼!那么两个人居然翻遍了都找不到?!”
那坐着的同样拧眉,显示心绪不宁,只是性子更沉稳些,半晌,道了一句:“喝茶吧。”
“还喝什么!”蓦然提高声音:“出门前侯爷叮嘱我们好好跟着!现在人都丢了!不赶紧地回去请罪!”
请罪?
坐着的突然道:“你知道侯爷的脾气,这一趟办砸了,怕你我的好日子也到头了。”
“难道你想违抗侯爷的命令?!”那站着的起先一愣,突然明白过来。
坐着的道:“你好好想想,我们跟踪的事必然已经露馅了,到时候万一他回去同侯爷告上一状,你想侯爷会怎么办?侯爷素日待他如何,锦衣玉食,还赏了单独的院子,他对侯爷还有用,侯爷必不会同他翻脸,只会把你我二人推出来做替罪羊!”
“何况我们今日任务失败,已犯了侯爷的大忌。”
“……”
站着的终于坐了下来,仿佛瞬间泄了气:“那该怎么办!”
“你想死吗?”
“……”
“既然不想死,就管好嘴巴,什么都别说。”
“我们就当从未跟丢过,息事宁人便好。”
“这……”
那人道:“怎么,连死都不怕,你还怕这个?”
说话间,又上来了一壶新茶,两个玄衣人相对而坐,如影子一般,各自倒了一杯,对视一眼,各自喝茶不提。
“这不是喝茶的地方吗?”
女子有些诧异。
身后的人提笔未落,墨有些稀,晕开一块不大不小的墨渍。
“只是暂借一用罢了。”他道。
文七打量着四周,这里是巷子尽头,四壁围墙的死胡同,破落招牌上书一个大大的“茶”字,旁边摆了几张空木头桌子,几条长凳,皆有灰。
萧鸾不知道从哪里弄来了纸笔。
他说要做一件事,还说是件趣事。
文七站在桌边,以手充当镇纸,眼神不时地瞄向巷外,人流熙攘,百姓从矮墙的空隙中走过,暂无人注意到此处。
她悄悄地松了一口气。
笔突然顿下了。
文七一看,纸上只有一块墨渍,什么也没写。
这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萧鸾挽袖下是白皙有力的手腕,看了她一眼,笑着递过笔。
“不如由你来。”
文七:“……来什么?”
在他目光的注视下,她硬着头皮接过,有时候笑比不笑更有压迫感,萧鸾道:“我说,你写。”
文七拿着笔,深觉云里雾里,她突然想起,他曾问过她认字写字云云,一个掖庭的下等宫人,她不着痕迹地换了一种离谱的握笔方式。
“奴婢……呃,奴婢……”
萧鸾了然地点点头:“哦,我忘了,你识字不多,也不会写,是吧?”眼带揶揄之色,嘴上却一本正经。
文七又觉琢磨不透,心累应道:“是。”
她的身后突然站了人。
挡住一半的日光,落下一半阴影,那种陌生又熟悉的气息将她包裹,是细叶寒兰的气味。
修长的五指精准地覆在她的手上,微微施力,让人挣脱不得。
他的声音在耳边:“我来。”
他就在她的左耳朵边,文七心慌地眨了眨眼,心跳渐渐明显,这、这……他太放肆了!
她想挪开,他却道:“别动。”
“字要歪了。”
字要歪了,那……那是不能动……什么啊?!他在说什么?
文七觉得右手整个失去力气,被另一只有力的手带着走,她的眼落在纸面,却不往那些字上看,他的袖落在纸面,轻轻拂过,响起沙沙的细碎之音,羽毛一般轻盈。
颊边不知是他还是自己的热意,强势的,仿佛硬要要逼出她拼命隐藏的汗水。
原本这只是一个寻常黄昏,巷口上空似有鹤鸣,盘旋。
等文七回过神,已写完了。
萧鸾放开了她。
他的指头拂过她的额头:“出汗了?热?”
她回头看向他,他笑得诸事不知。
文七道:“您、这……”
萧鸾凑近了一些,低声道:“不要逃避。”
“我……”没有。
她垂下眼。
目光落回纸上,方才注意写了些什么。
她的瞳孔因为内容放大了。
这是一封告密涵。
然而内容却是告密泰王萧训,说他屯兵造械,延揽人才,密谋谋反,而他延揽的人才中,就有一个贡生,名为赵亭。
告密者自称赵亭好友,从他本人口中得知泰王谋反一事。
最后告密者落款是——
郭其云。
这两个人……
这时,萧鸾给了路边一个小乞丐一锭银子,让小乞丐带着这封告密信去投匦。
匦有匦使守护,小乞丐会告诉他们,是谁让自己来投的。
文七:“匦?”
萧鸾为她解释。
本朝太祖始,便大力提倡督检,而且尤为注意民间告举,甚至皇帝亲自下令,设计铸造了一种名叫匦的事物,匦分东南西北四门,各司其职,其中北门专为告密谋者投之。
匦使每日必须定时查看,若有告密涵,务要将涵并告密者带到金殿,由皇帝亲自过问,再命御史台详查,若告密为真,则告密者大受其赏,若为伪,便是五马分尸之罪。
原来……如此。
文七从混沌的脑袋中慢慢想明白一些事,萧鸾写了告密涵对付泰王,牵涉的人却是……
赵亭,郭其云,那两个曾经侮辱过他的人。
无论告密成功与否,这二人都完了,泰王谋反诺大罪名,不论信函是先递上金殿,还是先落到泰王手里,承认还是不承认,都难逃一死。
民间投匦,本就会制造许多冤假错案,然而一直未被禁止,耶代表了上头的意志,权力这东西,多么可怕,教统治者宁可错杀,不能放过。
萧鸾利用了自己父亲爱权又多疑的性格,使这一招很小人,也很阴毒。
他要让赵、郭二人进退不得,如瓮中之鳖,同时又将了泰王一军,皇帝一向重视民间检举,疑心又极重,一定会派人去查,就算查不出什么,心里也必定种下怀疑的种子。
毕竟举检一个亲王谋反,没点真凭实据,谁敢。
萧鸾笑眯眯地道:“亲手写下这等告密涵,可有趣?”
有趣?原来他还是记恨着饭庄这两人,可是当时参与其中者,何止这两人。
文七的神情莫名,没有回答。
萧鸾渐渐也不笑了,背过身,巷子东边有几棵大柳树,他伸手,折下一片叶子。
“我不在乎他们怎么骂我,可是,不能是我母亲。”
绝不能。
赵亭是罪魁祸首,言先皇后与人通奸,郭其云言先皇后水性杨花,性本淫.妇。
萧鸾半侧过头,夕阳光打在高挺的鼻梁上,一片血红,看向文七身后,笑了:“你不说话,也不开心,是觉得我又狠毒,又小人吧?”
不等她回应,他道:“我的确就是。”
脊背挺得很直,双手负在身后。
快入秋的风微凉,吹得袍摆拂动,素色的腰带在她的眼前起起落落,触手可及,又似乎遥不可及。
文七道:“我想……”
她轻轻吐了一口气。
“我想我恐怕不能,感同身受。”
萧鸾的嗓音也如秋风,微凉:“何意?”
文七慢慢走到他身边,眼睛注视前方:“可能因为奴婢是个小人物,永远不会遭受那么多的议论,或者辱骂,所以殿下的心情,我大概是不能体会。”
萧鸾的眸光微动了动。
“不过,”她很坚定:“要是有人敢这般侮辱我阿娘,我也一定会想尽办法要他们死。”
所以……
“所以殿下,我不觉得你做错了。”
身边人没有动,她也没有动,只是看着前方,柳枝的缝隙里如此绚丽的夕阳,渐渐迷失了。
片刻后,萧鸾道:“嗯。”
即使他的脸依旧没有转回,然而那种凝滞的气息已经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股更加陌生又特殊的氛围,仿佛隆冬过后春日里绽放第一枚鲜花,夕阳下满载而归的渔舟传来如缕的歌声,文七的身体和情绪感应到这种氛围,手心微微出汗,听到身边人低喃:“我大概做梦也想不到,竟然是你。”
竟然会是你。
文七道:“您说什么?”
他终于转过来看着她,眼神清澈又温柔。
“你愿意……跟我走吗?”
“……”文七想了想:“当然。”
“奴婢不识得回府的路。”
她知道他不是这个意思。
萧鸾脸上闪过一丝无法捕捉的情绪,突然忆起,方才饭庄里,自那些人对他极尽辱骂,她就没再动过一次筷子。
可是,她到底在怕什么。
他想要抓住的,又好似一直都抓不住。
回去的路上,两个人各怀心思,默默无言,倒像比从前更生疏了。
快到府邸的时候,萧鸾突然拉住她。
文七微微一吓。
他的目光少有的专注,是她从没有看到过的,他在克制,某些东西得到释放之后又被重新隐藏。
他希望同她更亲近,而不是现在这样。
萧鸾微微侧过一点颈:“以后在你面前,我不会再演戏。”
文七:“啊?”
他微微叹息:“反正最坏的你都见过了,我也想偶尔喘口气,否则太累。”
“……”
他道:“要是我一时改不了,又在你面前端着,无妨,你可以直接问我。”声音陡然轻了一些:“只有你。”
文七:“……”
像是说完了便立时想看看对方的反应,萧鸾又把目光移回她脸上,琉璃眸子透出真诚和无辜:“你,不说点什么?”
真诚啊,又是某个圈套吗?
文七始终垂着眼:“……奴婢,省得了。”
“……”
他突然就感到一点失落。
然而,毫无办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