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美利坚飞往华国沪市的飞机预备起航,乘客陆续登机。
关山特地选了个靠窗的位置。
她单手支着下巴,看机道一侧齐整的草坪,扑面而来的盎然绿意,一如她此刻的心境。
生机勃勃。
五年前,父亲因车祸陷入昏迷,甚至一度被下达病危通知书,危在旦夕。
这场事故直接导致公司话事人的缺席,同父异母的兄长越凌因此展露了极大的野心,算计染指公司的头把交椅。
为了和经验丰富的越凌分庭抗礼,彼时才满十八的关山毅然选择出国留学,从海外的分公司入手,另辟蹊径寻一线破局机会。
如今五年之期已到,父亲稳坐钓鱼台,越凌因当年僭越的行为自惹一身腥,而她修炼一身本事,自负不落越凌下风,取而代之只是时间问题。
何况,国内还有个他。
思及季诲,关山总是难掩情绪的翻涌。
季诲,关山的青梅竹马。
也是她交往不足一周的前男友。
当年高考落下帷幕,说不清是谁主动,关山只记得,她在考场外对上季诲的第一眼,就明白彼此欢喜的心意。
他们相约填报华京大学。
然而天不遂人愿,家庭的变故,她奔赴海外,季诲留在国内,从此天各一方。
关山仍记得,当年在机场,季诲双拳紧攥,目送她登机。
她最后回头一眼,看见的是季诲颓丧低头的身影,彼时情景至今挥之不去。
分明分手的前一天,他们还在兴致勃勃地讨论未来。
关山朝向机窗,眼神虚焦。
她无意识皱起眉头,回想当年,心情始终闷闷。
“姑娘,又见面了。”
关山神游天外,听见有女声招呼自己。
她回头,看见一位保养得当的中年妇女坐在邻座,和蔼可亲的模样。
“你是?”
“你不记得我了呀!”杨兰热情洋溢,“刚刚在候客厅,我差点睡过头了。如果不是你这个小姑娘提醒我,我就误机啦!”
“是。”
关山先是附和点头,才想起来确实是有这么一出。
她礼貌微笑:“阿姨,举手之劳而已。”
“诶,小姑娘怪谦虚的嘛。”
杨兰打量面前的姑娘。
没有淡妆浓抹,关山素净着一张小脸,五官端正。丸子头,连衣裙,小白鞋,简约的穿搭不乏干练。
杨兰看了是越发的喜欢,她起了心思。
“阿姨我姓杨,不知道小姑娘怎么称呼呀?”
“我姓越,名关山。阿姨叫我关山就好了。”
“关山啊。”杨兰笑,“不知道有没有男朋友啊?”
男朋友?
关山一怔,脑海里立即浮现季诲的面容。他那双丹凤眼狭长,生得凉薄,偏偏垂眸时长睫卷曲,乌黑的瞳孔聚焦一处,落在旁人眼里,总显得专注又情深。
关山摇摇头:“我有男朋友了。”
——如果前男友也算的话。
“那真是太遗憾了,我还想说我家那混小子有没有福气,和关山你见一面呢。”
杨兰煞有介事地叹气,又瞧见关山魂不守舍的模样,促狭一笑:“异地恋是不是,等下男朋友来接你?”
“……”
杨兰的随口一提,落到有心人耳中,却是激起了千层浪。
关山登时煞白了脸色,她连忙低头掩饰。
她还在介怀,当年为了一己私欲,和季诲分手的事实。
这是她永不后悔的遗憾。
杨兰咯咯地笑起来,表示喜闻乐见,并祝福异地年轻情侣的重逢。
关山摆手接受,内心一片荒芜。
此次回国,她的确私心作祟,发了一条仅季诲可见的朋友圈,照片上清晰地标明了自己这趟班机的消息。
也就是说,如果有人会来接机,那人只会是季诲。
可是——
关山苦笑着驳回幻想。
最好的结果,不过是季诲念在昔日旧情,差司机来接她。
毕竟,她曾经,那么辜负过他的真心。
*
飞机落地华国。
繁星缀满天际,月上苍穹。
关山含笑送别杨兰。
经过十几个小时的共航,关山和杨兰彼此意外说得上话,竟然凑成了一对忘年交。
她们交换了通讯账号,约好得空出游。
已知杨兰定居美利坚,此番飞华国,是为了探望过八十大寿的老父亲。
关山遥望杨兰如归巢的鸟儿扑入白发苍苍的老者怀里,竟是有些艳羡。
关山似笑而非。
什么天伦叙乐、兄友弟恭,对她来说,于整个越家而言,只是新华字典上的成语罢了,如梦幻泡影。
关山边走出出站口边环望,亲人、情人、友人相聚的场面比比皆是。
她一人形单影只,手里只把着一个行李箱,装着她这五年来的所有。
“唉。”
关山忍不住叹气。
她赌气似地从随身包里掏出手机,期冀着能看到某人给她发送消息。
猝不及防,来自对方的聊天框闪烁,居然真的跳出一条消息:
【:)】
“咻!”
身旁的提示音太近,关山侧目去看,不期然撞入一双温情的丹凤眼中。
“阿会?!”
关山实在惊喜,以至于用上多年不曾出口的亲昵称呼。
男人屈身,眼睛落在她的手机屏幕上。见关山总算注意到跟了一路的自己,他扬起揶揄的笑容,挺直身板歪头看她。
“关山。”他笑。
关山在原地站住了,五指张开又蜷缩。
她盯着季诲,看他凌厉的脸部线条更胜以往。
“怎么,不认识我了?”季诲挑起一边眉峰,语气熟稔,姿态随意。
是啊,怎么瘦成这样了,我都差点认不得了。
关山轻叹,心声顶到嘴边停滞不前,难为情极了。
“我跟了你一路,听了你叹一路的气。”季诲自然地要去接行李箱的握把,“看来你不但眼睛不好,肺部也有大问题,要去医院吗?”
关山为季诲的言辞逗笑,目睹季诲体贴的绅士行为,肢体下意识抢先一步后退。
季诲的手悬停在半空。
糟糕了……
关山暗恼,她这是在干什么!
“啧啧。”季诲摇头,仗着体长高过关山一头,轻飘飘地点了下关山的脑门,“你妈说得没错,你就是个养不熟的白眼狼,咱俩什么关系,费劲每次来这么一出。”
季诲强势夺过关山的行李箱,迈起长腿。
关山落在后头,脑海里闪回季诲将手按在黢黑握把上的画面,光滑白皙的大手骨节分明。
她迟迟回神,小跑赶上季诲。
*
SUV在道路上飞驰。
关山坐在副驾,倚着车窗,透过玻璃观察主驾的季诲。
男人侧脸的面部轮廓流畅,剑眉星目,鼻梁高挺,嘴唇抿成一条单薄的线。
关山失神,情不自禁地用手指依次描摹倒映在玻璃上的模糊眉眼。
潜藏的爱恋冒头,苦得她嘴里干涩。
此时月亮高高挂起,车内暗淡,唯有仪表盘散发出微弱光芒,以及季诲专注路况的一双眼睛明亮。
此情此景,此心情。
关山失笑无声,现在算什么,从小玩到大的好朋友?维持这样的关系就好了吧。
季诲瞥一眼车内后视镜,关山正对着车窗,哭笑不得。
季诲等了一会,才出声打趣:“一上车就当个小哑巴,是因为知道我要把你拉到哪个犄角旮旯里去买卖,索性不作挣扎吗?”
关山从自己的思绪中抽离,她听清季诲的玩笑,有意顺着玩笑的氛围说话:“是啊,还要替你数钱呢。”
“这就对了。”
季诲眼睛不离道路,疲惫的身心悄然放松。
他近来事务缠身,压力山大,昼夜难眠。和关山的见面,使他焦躁的内心难得平静。
她总是有这样神奇的魔力。
这样和谐的氛围,阔别了五年之久,远在高考之前。
想起那段胎死腹中的恋情,季诲头就开始隐隐作痛,无名火起。
“在找到买家之前,我可得把你伺候好了先。”
季诲反复催眠自己,两人只是旧友,继续着和关山的对话。
关山则看着玻璃里的季诲,看男人眉目如画,她心里充斥着无言的欢喜,又把那些糟糕的回忆装在盒子里,狠狠上锁丢至一旁。
他们默契地回避曾经交往的过去,以青梅竹马的姿态谈笑自若。
季诲开上和越家老宅南辕北辙的一条路:“这次回来,不回去住?”
“不回去,回去做什么,相看两相厌吗?”关山想起那一家作弄的人精,脸色不可控的难看。
季诲难耐地敲两下方向盘,犹豫是否给关山提供落脚的房子,他有意打探:“既然不回去住,那你今晚怎么打算?”
“和你凑合凑合呗。”
“……”
关山意在调笑,只是回头一眼,忽然就撞见季诲飞过来的眼神,那里面蕴含着说不清道不明的情愫,令人五味杂陈。
关山失语,连忙找补道:“开玩笑的,我早就订好酒店了,在建成路。”
季诲默然。
车内一时寂静无声。
关山看着SUV在十字岔路口右转,慢半拍开口:“如果我没记错,建成路应该左转。而且,这是去你家的路?”
季诲笑:“五年没回来,路倒是记得一清二楚。”
“别岔开话题,”关山双手交叉在胸前,“你不会真要把我抓去卖了吧。”
“哈。”季诲敲两下方向盘,“不去酒店,去我那住。”
关山不说话,不解地盯着季诲。
季诲吞咽两下口水,故作轻松地说:“你回来,不就是为了和越凌斗法吗?在他反应之前,时间紧迫,你应该有很多事要忙。租房子来不及,住酒店不方便,干脆住我那好了,黄金地段。”
关山无从反驳,又仿佛有千言万语要说。
想说,她回来不只是为了越凌;
想说,他对她接下来的安排可真了解;
想说,他到底是什么意思;
想说……
关山眼睛不离季诲,到底什么也没说。
有来无回的对话,在密闭的车厢里,平添几分窒息。
季诲握紧方向盘,低声说道:“毕竟,我们是朋友,不是吗?”
“是啊,”关山喃喃重复到,“我们是朋友不是吗。”
*
洛华小区B栋。
关山抬头仰望,四周高层林立,灯光明亮。
她回想坐在汽车上一路看过来的X市繁华,脚狠狠地踩在柏油地面上,终于有归国的实感。
她又想起未竟的事业,踌躇满志。
“关山,你这五年,就这一个行李箱?”季诲的声音由远及近。
“断舍离,懂不懂?”
关山催促着季诲上前,她走到他身侧站好,右手食指和中指比出“耶”的手势,点头示意门卫拍照。
季诲会意,左手配合比V。
他知道,关山总是如此,新到一个地方拍一张照片发朋友圈。按关山的说法,有东西不发朋友圈,如锦衣夜行。
想到关山每次摇头晃脑,老神在在地道出自己的圭臬名言的画面,季诲在门卫按下手机拍摄键的前一秒,勾唇。
季诲的笑定格在照片里,两人迎面高楼一层的暖黄灯光,身后是小区昏黑的夜色,树影叠叠,使得照片里的人物染上几分朦胧。
季诲凑近关山手机里的照片,欣赏自己的俊美容颜,满意地点头。
“不愧是我!”
关山更在意相片里男女的距离,两人之间横亘着纯白的行李箱,好似暗示着,就到此为止了。
“钥匙。”
关山接过季诲递出的一串钥匙,她划拉着行李箱往前走,后知后觉季诲立在了原地。
关山回头看他,男人影影绰绰地站在夜色里,像泡沫,又像旗帜,随风吹散的模样。
“再见!”
季诲一手插兜,一手半空挥动,随后潇洒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