沪市城郊的请君茶庄。
越关山信手接过茶艺师双手奉上的茶盏,然后将其滞悬于半空,任由温热的茶水透着杯壁细细地灼烧手指。
不为人知的刺痛。
一如她此刻平淡的面容下波涛汹涌的心。
越关山提前回国,如今已是第五天了,而后天即是她正式官宣回国的日子。
五天以来,关山在请君茶庄面见了几位暗线,收到了不少资料,所有信息整合起来无不透露出一点:
她和越凌的这场继承人之战,有得好打。
“老板,李唐五期的资料已全部整理完毕,请过目。”
西装笔挺的男子拘谨地站在越关山跟前,微垂着头,姿态恭敬有加。
男人立着,女人坐着。
明面上的一高一低,在地位上却截然相反。
“嗯。”
越关山颔首,表示自己知道了。西装男子得到首肯,颇有些如释重负地离开小院。
越关山放下茶盏,从厚厚一摞的文件里随意抽出一本,一目十行地翻起章目。
茶艺师端坐着,目不斜视。
类似的对话在院落里响起五六回,下属或男或女,皆是捧着一叠文件递上离开,随后余下漫长的沉默。
从初晨明光再到夕阳余晖,越关山总算放下手里被攥皱了的文件,她所在的房间到处堆叠着黑字白纸。
关山拿起早已冰冷的茶水,打算一饮而尽。
却被横伸的一只手拦下。
“喝凉的对身体不好。”
茶艺师今天第一次开口,是温润的男子嗓音。
茶艺师今天第一次抬眸,直直地对上越关山望过来的探究的眼神,正好露出两颗虎牙,他甜甜叫道:“姐。”
此时男子的相貌才完全展露在关山眼前,只见他白皙的脸上一双杏眼炯炯有神,精致的琼鼻下一点朱唇。
这样的长相,放在女子身上,不可不谓上乘;落在男子身上,实在是阳刚不足,阴柔太甚。
关山莞尔一笑:“潇湘。”
越潇湘,她的堂弟。
关山打量着对方和自己愈发趋近的容貌,没由来想起很多年前,她哭着闹着要和表弟换名字。原因是自己的名字男孩子气,表弟的名字女孩子气。
然后季诲出现了,恨铁不成钢地用手指戳她的脑袋,说:“你笨蛋啊!关山两个字多好写,考试的时候写潇湘,就不能第一个交卷了!”
季诲的思维总是如此跳跃,不走寻常路。
关山哑然失笑。
她乍然从大量的信息中脱身,不免有些走神。
“姐。”
越潇湘适时奉上一盏新茶。
“啊。”关山如梦初醒,关心的眼神落在这个家族里时常被诟病的小弟身上,“这五年你收敛许多,我居然没直接认出来。”
想当年,越潇湘顶着一张秀气的脸蛋,做过多少鸡飞狗跳的淘气事,简直是一刻也停不下来捣蛋的动作。
今时今日能亲眼得见浪子回头,越关山斟酌是否收回曾经对堂弟上不得台面的评价。
“哼。”骄傲在越潇湘的脸上一闪而过,他说起其他,“倒是姐要再敏感一点,商业机密就这么大大咧咧地让一个小小的茶艺师知道了。这遍地机密的文件,随便偷几张,造成的损失都够你受的了。今天是我在这,明天可就不一定了。”
“受教。”
关山喝茶,坦然接下越潇湘话里潜藏的锋芒。
她并不打算透露脚下这座茶庄的归属,以此来向堂弟证明自己大意举动的底气由来。
因为越潇湘的能力,还不够牢靠。
关山眼看着越潇湘行云流水地蓄水添茶,她以食指轻点桌子一下,说道:“既然你听了一天,不如给姐分析一二。”
闻言,越潇湘温顺的眉眼猛然一顿,语调一转,言辞尖锐:“说实话,我并不看好姐。姐当年说走就走,根本就不明白,这五年的时间,足够越凌将他的势力发展到怎样的规模。”
“你不赞同我出国?”
“当然不赞同!”越潇湘面上平和不在,取而代之的是强烈的不解,“当年他如此为伯伯所厌弃,你不乘胜追击就算了,反而退避三舍,自我‘流放’到一无所有的海外,就这么远离权力中心。”
“我实在不知道你在想什么!”越潇湘再叹,“退一万步来说,就算姐你是个恋爱脑,可季诲不是也在国内吗?”
“……”
“搞不懂啊搞不懂!”
越潇湘连连叹气,失望明晃晃地摆在脸上。
关山竖起左手的食指,云淡风轻地说:“首先,你怎么知道我没有乘胜追击?”
她在食指后竖起中指:“其次,你确定我那是退避三舍,而不是以退为进?”
“以及,你没听懂我的问题。”无名指紧随其后。
越潇湘的眼神犀利,关山淡淡对上,泰然自若。
越潇湘此时再看,他面前的女人未施粉黛,马尾辫绑在脑后乖顺,搭配简单的T恤和长裤,看起来学生气十足。
偏偏越关山外放的气场又如此强大。
“我当然听懂了!”越潇湘莫名心虚,他移开视线,不服气地叫嚷着,“你让我分析今天的局面,不就是你安插的几个间谍向你汇报工作吗,还有什么值得留意的吗!”
关山摇摇食指,好笑地旁观越潇湘的原型毕露,不禁感慨到:到底是江山易改,本性难移。
她清清喉咙,才要为堂弟指点迷津,馥郁的香味忽然飘到小院,叫人口齿生津。
关山抬头,原来是服务员上餐了。
她的晚餐,一碗海鲜粥。
“姐,我怎么没有?”
越关山忙着喝粥,一天的脑力活动消耗得她肠胃空空,无暇顾及其它。
“服务员,服务员!”
“您好先生,请问有什么需要?”
“她那份,也给我来一份同款。”
“不好意思先生,我们这里是茶庄,不是饭店,不提供送餐服务。”
“那为什么她有!”
“不好意思先生,这不是我的权限所能够知道的。”
“……”
……
“现在看出点什么了吗?”
关山慢条斯理地用湿巾洁净手指,顺便给过来处理碗碟的服务员一个微笑,最后才懒懒散散地分给越潇湘一个眼神。
“看出什么,难道姐看不出来我现在很饿吗!”
“你呀。”
关山多看一眼越潇湘气鼓鼓的模样,都觉得是对自己眼睛的亵渎。
她拍拍手,一个保镖模样的高大男子便径直进入小院。
“送客。”她说。
“诶!姐,什么意思啊!”
“等你什么时候想清楚了,再来找我。”
关山挥挥手,目送越潇湘跟小鸡仔似的被保镖拎出去。
她微笑,笑意不达眼底。
她从不怀疑这位堂弟的立场,她质疑他的能力,这些年他的表面功夫修养得不错,内涵一塌糊涂。
*
私家车回程的路上,关山将工作机扔进包里,拿出闲置一天的私用机查看消息。
开屏就是季诲发来的短讯:
【饭:)】
没头没尾的一个字,瞬间叫关山喜笑颜开。
她滑动屏幕,第N次浏览季诲这五天来断断续续发送来的短讯:
【明天一起出来吃饭不:)】
【改天谁请谁吃饭不:)】
【请吃饭不:)】
【饭不:)】
【饭:)】
关山自回国以来,夙兴夜寐,忙得脚不沾地,是以在季诲的每条短讯后,只回复一句【没时间】。
现在,关山坐在私家车上,稍微盘算了一下秘书制定的日程表,在手机上打字到:
【怎么老想着吃饭】
短讯才发送,关山这边便立马收到了回复,是一条语音。
“因为——”
男人低沉富含磁性的嗓音忽然在车厢里响起,关山心跳不受控制地加速。她立马捂住手机的扬声器,做贼心虚地看向驾驶座的司机。
司机专注开车,置若罔闻。
关山松了口气,摸摸略微发热的两颊,将手机凑到耳边,静下心聆听朝思暮想的声音。
“因为,想做第一个和你吃饭的男人”
嗯,没听清,再听一遍好了。
关山竭力保持面上的冷淡,意欲再次点击语音播送,又看见季诲另外发送一条59秒的语音,很镇定地在介绍藏在偌大沪市的美食小吃。
关山五味杂陈。
她如何不知季诲此举欲盖弥彰,或许是想掩饰那条暧昧的语音。
关山在对话框里删删减减,最后只回了一字:
【吃】
【明天晚上,我来家里接你:)】
那边的消息一如往常的快,并附上了一个名为“餐飨”的私厨地址。
关山望着那处眼熟的资产,哭笑不得。她犹豫打字,又收到备注为“秦且”的通讯好友发送的消息:
【早上好,关山女士】
【听说后天你就回国了,届时不知道有没有荣幸和你共进晚餐】
秦且,关山和季诲称霸校园时的小尾巴,一个胖溜溜的小跟班,现如今是沪市商圈炙手可热的青年才俊。
【晚上好,秦且先生】
【当然,这也是我的荣幸】
关山抱着手机一一回复私聊。没想到她还在“国外”,居然就有人给她抛橄榄枝
关山对秦且的支持势在必得。
她绞尽脑汁回想有关秦且的微末回忆,记起在出国前,以憨态可掬闻名高中部的秦且喘着气跑到她面前,信誓旦旦他会瘦下来,让自己好好等着。
——秦且,现在怎么样了呢?我可有好好等着哦!
关山盯着对话框里躺着的文字,纠结这样会不会显得太自来熟了点,甚至因此遭至秦且的反感。
关山放低预期,决定让子弹飞一会儿,观察秦且的立场再做打算。
而季诲那边也没有新的消息。
新的一天要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