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夜,徐祈找了处石洞歇息。
女人在不远处的另外一个小石洞中。
那个石洞徐祈先去看过,里面没有长虫蝎子,顺手清理了些虫蚁尸体,在周围撒下了一圈雄黄才离去。
一场雨水覆上林中,地上的枯棍烂叶全是湿的,起不了火。
等会儿还是设法给女人服下一两片姜片才好。
她那么瘦弱,白天脸色看着很是苍白,也许是被吓着的成分居多,可徐祈不想让女人有可能着寒。
徐祈就静静地躺在洞面上,思索今后的安排。
明天再过一座山就进入其他岭了,自己是往北走的,如果没走错,应当是在金凤岭附近了。
金凤岭不能久待,要继续往北去。
夜间行路不安全,她身子骨又弱,看来白天得加快些速度。
不知名的蝉虫声悉悉响起,陪着徐祈苦思未知的前路。
确保女人熟睡后,徐祈轻声将一片姜片放置女人口中,又将早些时候备下防伤寒的药粉倒入女人的水囊中。
望着女人蜷缩一团,手上拿着棍子,徐祈轻笑了声,也好,知道了要保护自己。
天将明时,徐祈又来了趟,将女人口中的姜片拿去,走时塞了把野果在女人的小包袱中。
阿娴醒来是被一阵砍伐声吵醒的。
男人砍了两根两指粗的小树,剃去枝丫,将底部削尖,比划了下,扔下一根,拿上一根,拾起东西走了。
阿娴等男人背影在云雾遮掩下看不清了,快步走出石洞。
路过男人扔下的那根树棍,阿娴看了看自己手上随便捡的这根,复去看那根树棍。盯了会,还是弃下手里原本的棍子,改换男人削过的棍子。
他扔了的,这根对他没有了,是无主之物,我只是捡了别人不要的东西。
阿娴呼了口气,去追男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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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应该拿到棍子了吧。
女人手里拿的那根应是在林中捡的,有端短粗的枝丫还在,不易徒手除去,很容易刮到手。
大早砍树,一是为了给女人做根趁手的树棍,二是为了提示女人自己要走了。
那明日应当以何种方式提醒她?
徐祈一边除去前方的路障,一边想着后方的女人。
两人一前一后,相安无事地行了半天的路。
等将至金凤岭,徐祈猛然回头,未见女人身影。
又走进山林中,静待一会儿,还是未见女人身影。
一种不好的预感在徐祈心中升起,是什么时候她没在了,明明前不久自己假装不经意间回望,她都还在。
徐祈慌乱向回赶,一路上各种不好的假想在脑子过了一路。
等在林中发现昏在地上不醒的女人,徐祈心紧了一瞬。
小心翼翼伸手去探女人鼻尖的气息,还好,有气。
又摸了摸女人惨白的额头,有点低烧。
晃了晃女人的水囊,听水声晃动,和握在手中的重量似乎和昨夜差不多,想来她可能还一口没喝。
徐祈小滴给女人灌了药水,又擦了擦手,取出包袱中的小饼,一小块一小块掰碎,放至水里泡软。
可惜没热水,只能拿冷水将就。
将饼小口小口喂给女人后,徐祈伸手抚了抚女人蹙起的细眉。
她还是太弱了,长期在葛家吃不饱饭,过度劳累,身体有些垮了。这几天不光经历大变,还忙赶路,今天自己又加快了些步伐,她跟不上是必然的。
徐祈放下女人,收拾好自己来过的痕迹,走向前方迷雾中。
心急想早点找好今夜宿处的徐祈回望了女人一眼,不再回头,走远了。
未曾注意到地上昏迷的女人不知何时睁开眼,神色复杂地望着他离去的身影。
……
越入深处,雾越发深了。
鸟雀叽叽喳喳吵着,想要提醒这新进来的猎物。
奈何人鸟有别,徐祈见鸟尚且如此有活力,周围应是正常。
晃地一声,徐祈踩空了,脑中一白,身体立即反应过来有诈,想逃出去。
左脚却是越挣扎越痛,铁锈血腥味弥漫开来。
徐祈忍着剧痛,想将脚从夹子中解放。
只愿仅是猎人设下的陷阱,不对,哪个猎人会在小路上设置陷阱?
不在行人走的小路上设置陷阱是猎人之间的常识。
看这路,路径明显,分明是常有人走的。
“哟,有新猪来了。”
随着声音传来,徐祈抬头看向源头,是一个肥圆大肚的男人和一个干瘦的少年。
徐祈意识到这两人来者不善,说自己钱多物多只会被宰地更厉害,况且自己也没多少钱和物。
硬对上肯定是不行了,打不过就跑也不行,只能先假装想要加入他们。
刚想证明自己的价值,聊表真心,话刚出半句,就被肥肚男暴打一顿。
徐祈被打得头昏眼花,有些莫名其妙,又欲开口,“误会!……”
还未及多说,肥肚男迎面又是一拳。
“李哥,这会不会下手下狠了?”干瘦少年对这场面也是目瞪口呆。
“这你不懂,三哥说了,现在对这些猪,一律不论,先暴打一顿,全部搜刮干净,再打一顿,以防对方有机会报复。”
肥肚男举起了右拳头,气声浑壮,对着旁边新加入不久的小弟解释道。
轰,又一拳砸向被打的浑身是血的男人。
“至于他嘛,这种人三哥特别交代过,话说的越多,越要打。之前就有个小猪仔虚情假意向我们投靠,最后差点把我们全端了。”
旁边干瘦少年闻言点了点头,觉得大哥做的很对,也嚯嚯拳头,加入到这场单方面的屠打。
徐祈头一次体会到聪明反被聪明误,不敢再做什么徒惹毒打,老老实实躺平任打。
只希望阿娴还未醒,别过来。
肥肚男见徐祈安分后停止了毒打,干瘦少年也跟着停下拳头,两人对视一眼开始扒男人身上的东西。
“嗯,我看看,这猪杂身上有什么?”
“五包干粮,再找找。”
“这什么东西,好像是药,不认识,全部带回去给老五看看。”
“怎么还没找到钱两,不会一文都没有吧,穷猪!”
“找到了,李哥。这人藏得好,在饼里。”
“哟,果然是个反猪。”
男人说着又给徐祈一拳。
“差不多了,李哥,该走了。”
“等等,这衣裳可以洗干净了给小弟们穿。特殊时期,物资紧张,分毫不留。”
“好咧,里面这件和他的肉贴在一起了,太多血了,不好扯啊。”
“算了,不要了。”
肥肚男举起拳头又向地上血和黄泥混合的男人砸去。
“哥,怎么又在打了?人都要被打死了。”干瘦少年没想到李哥又下手了,仿佛刚才跟着下手的人不是他,捂住眼睛躲后去。
“三哥说的,东西搜刮后还要打一顿,让对方短时间内报复不了。”
“可是三哥也说了除非有大怨,一般不打死人。李哥,我们走吧,你刚打了一拳,差不多了。”
肥肚男摸着脑袋想了想干瘦少年的话,说的没有错。
自己也是自三哥发了作战新话后,头次出来猎猪。
不管怎样,不能把无仇的人打死是三哥强调了多次的。
肥肚男重重点了点头,和干瘦少年拿着抢来的东西往迷雾更深处去了。
地上奄奄一息的徐祈,望着肥肚男走动时颤颤巍巍的肚皮,和逐渐远去的自己辛辛苦苦、积攒已久的家当,两行清泪顺着青紫的伤口一路流下。
凉凉的,一如自己的心境。
就这样吧,就走到这了。
钱没了不打紧,以后还可以再挣。
干粮没了也还好,山上有野果和野禽。
药没了亦不打紧,还可在山上找到一些。
可偏偏自己左脚被扑兽夹夹了,胸口震痛,鲜血直吐,遍体鳞伤,无一好处。
走不了了,爬也爬不起来,摘不了野果,找不了草药,以后也挣不了钱了。
以后的路,阿娴只能一个人走了。
幸好自己当时没承诺她,不然要毁约了。
她应当不会有一丝伤心的,毕竟自己那时说话是那么的不近人情。
这样也好。
我徐祈这寥寥一生,少时是老师眼中的可塑之才,寒窗苦读十年,在朝廷将塌之末考了两次,考了个末流秀才。
末流秀才也好,终究是个秀才,于自己还是有些用处。
不待阿娘高兴几日,乱军就打到了那生他养他的小村庄。
那天他刚好去拜访领庄的同窗回来,只见漫天大火焚烧了一切。
徐祈在灰烬中翻找了数久,终于找到了阿娘的遗体。
妇人被烧得黑黝的遗体旁是用斑斑血迹写下的字,笔笔用力,字迹断断续续。
徐祈望着这难得未被大火毁去的遗迹,看到了阿娘临死前,用尽最后一丝力气为未归家的爱儿留下最后一句话。
“吾儿勿颓,逃,好生活着。”
徐祈抱着阿娘的尸体嚎啕恸哭。
自念书起,先生教,男儿有泪不轻弹,可未教人知晓失去挚亲如万刀削肉,石火烫心,热油滚肺。
直到天将黑,徐祈才将阿娘安置好。
葬在屋后那棵阿娘从自己生降之年种下的梅花树下,就让梅花树代自己陪在阿娘身边。
而儿将遵母命,好生活着,待乱世平定后归家。
路中经历万千,涉世未深的少年因好心救人,被“恶霸”和“受欺负的良家少女”联合起来勒索,散尽身上所有钱财。
徐祈跪下祈求对方给自己留点,那是阿娘日夜绣活,熬伤了眼睛一枚一枚地积攒起来的,是自己以后用于回家的钱啊。
“恶霸”和“良家少女”只回头看了眼身后苦苦哀求的少年,嘻嘻哈哈地打闹着离去。
向人问路被迷昏卖到倌馆,若不是正巧碰上有官妇来馆里抓到偷腥的夫君,打闹馆内,徐祈也不知要在那里待多久。
偶然遇到一伙顺路的人,应对方热心邀请,徐祈再次天真地以为自己遇到了好人,结果是被拉出来当背锅,承受众人的怒火。
……
跋山涉水来到沧水岭,昔日拿惯笔墨的双手举起了陌生的锄头,埋于地间。
仅剩的少年气完全褪去,剩下沉稳寡言。
一点一点白手积攒家底,数着回家的日子。
没过几年安生日子,乱军再次卷来,自己慌忙逃窜。
如今,被劫匪又抢又打,生路了断。
阿娘,儿子真的尽力了,乱世太难了。
勿怪,勿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