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年白鹿洞,正傍五老峰。”
清晨雾气弥漫,晨光熹微中,有一群少年人正沿着白鹿山最出名的修心阶攀爬,书院依山而建,常年笼罩着山岚,鲜活少年置身其中,仿佛遨游辽阔云海。
本是古迹清幽之景,自有一派寂寥的禅意,可惜少年人不甘寂寞,一路走来欢声笑语,倒更显得蝉噪林愈静,鸟鸣山更幽。
赵方云身穿简便蓝衣,手搭凉棚,抬头略望望剩下的台阶,崩溃道:“叫什么修心阶,叫累死人阶算了,还有多久能到顶!”
还有人抱怨:“想雇个脚夫也不许,少爷我还要自己背行李!”
一位少年见此情此景,轻摇折扇:“诶,求学苦啊,求学苦,我本风流读书种,偏要流汗学莽夫。值得磋叹,值得磋叹!”
他朋友嘲笑:“老蔡你风流个鬼,天生一张老长的马脸,王都小娘子看见你就跑,还风流,我问你,临走前文君妹妹和你说话了没有?”
少年们大笑,显然这个文君是“风流书生”想讨好的姑娘。
“风流书生”老蔡面皮涨红,不甘示弱:“文君我是不敢肖想,喜欢她爱逗她而已,倒是你,爬爬台阶是应该的,民间有话怎么说胖子来着?衣带渐窄如缩水,下巴三叠裹住嘴!说的就是你!”
看老蔡认了真,有圆融的同学劝和道:“都是来求学的,少说几句吧,依我看,大家不如想想可以拜入哪位宗师名下?”
“我要拜在山长门下,”赵方云很有底气,“进门就是嫡系,合乎我的身份。”
众人毫不意外,赵方云姓赵,乃是国姓,与当今圣人同属一脉,出身极显贵。
“说起来我还是想拜入叶首辅门下,”有人惆怅说:“惊才绝艳,万千风华,怎不让人神往,可惜求了又求,我爹也替我周旋,只是不能。”
“远山公谁不想?这么多年,只收了太子一人,多少人虎视眈眈。”
诶,少年们齐齐叹了口气,内心无比惆怅,只恨自己老爹不给力。
“功利太过,功利太过,论无暇无尘,在下还是推崇鹿夫子,志趣高雅,冰清玉洁,少时一首白鹿赋名动天下,等我当上他的学生,与师长纵情于山水之间,岂不快哉!”
“可是人称玉莲君子的鹿夫子?可恶,我也想,别和我争啊。”
这群王都来的显贵少年议论纷纷,人人都有自己心仪的师长,各个信心满满仿佛已经被录取了。甚至还有异想天开的,想着凭借聪明才智让老鹤翁破例收自己为徒,和诸位宗师平起平坐。
“诶,崔如诺,你呢?想拜谁啊?”
原来还有一位少年,身穿红色衣袍,精细的绣了家族暗纹,头上昂贵的发带和他华美的相貌相得益彰。只是少年虽然容貌甚美,却很沉默,不是坊间流行的性冷如冰霜,是真的沉默。
“我都可以。”他说。
真没劲,玩的好的少年们互相交换眼色。一路上这人惜字如金,既不与大家打闹,也不和大家谈笑,只是沉默的跟着,闷也闷死人了。
有知道内情的少年悄悄告诉同伴,崔如诺不是崔大夫人亲生的,据传生母极其美艳,只是身份实在上不得台面,进不了崔家大门。
“啊?不就是包养的外室?外室之子,太下贱了吧!”
周围人都窃窃私语,崔如诺眼里水光闪烁,强忍着不哭。
“你们管崔五选谁呢?”赵方云揽上崔如诺的肩膀,大声说:“书都背熟了吗!到时候被师长们考问的张口结舌,别忘了今日修心阶说下的大话!”
“方云,我们就是问问,问问。”少年们嘻嘻哈哈的,你拉我扯的跑了。
赵方云长臂揽住崔家小老弟,勾头去瞅他:“没哭吧?”
“没哭。”
“嘿,又不是第一天在王都,这些人什么德行不知道么?别往心里去!”
崔如诺年纪小,无法做到控制感情,还是流泪了:“方云哥,我是不是不该来?”
“什么傻话!”赵方云嗓门大,很有大哥的样子:“崔家五公子,除了我,谁敢与你争锋?听话,干干脆脆的,太子哥哥见了也高兴。”
“表哥,也来吗?”
“你还不知道?”赵方云拍拍他的头,笑道:“太子哥哥接叶雨去了,就是远山公的小女儿,我已经接到信儿,先带来给老鹤翁宽宽心。”
“表哥什么事都告诉方云哥。”
赵方云哈哈大笑:“我们亲缘近啊!等你长大了,也为你表哥分忧。”
他低下声音,神神秘秘的告诉崔如诺:“听我的,如诺,好好在白鹿山念书,力求成绩优异,别怪方云哥没提醒你,这其中,大有门道。”
“雨雨呢?”老鹤翁一觉醒来,张嘴就找外孙女。
“山长带着用早膳,太子殿下作陪。”
“怎么不叫我。”老人嘟囔着,用不同寻常的矫健穿衣。
他走到平日起居的正堂,高嵩阳把早膳设在这里,南边的北边的吃食摆了满满一大桌,笑嘻嘻的看着孩子吃,赵承祯坐一边喝茶。
惠儿可是太高兴了,她偷偷观察了大哥哥一下,大哥哥什么都没说,只在开始嘱咐惠儿小心慢嚼,不要噎到,她就放开心怀,使劲受用起来。
没办法,实在太香了,而且,所有的东西,都是专门做给她的,只为她,没有顺便,也没有捎带。
她正拿着勺,舀着蟹肉馄饨吃的开心,看见外公过来,一口馄饨正咬开汁水炸在嘴里,吞不是吐不是,举着勺僵硬。
“不要起来,好好吃,好好吃。”老鹤翁连声说,自己坐在孩子对面,眼不错的看。
好孩子啊,就是太瘦了,也矮小,她爹娘都是高挑的身材。
惠儿吃了馄饨,又去拿肉包。
老鹤翁满心让孩子多吃,又唯恐赵承祯嫌恶,回王都对她不好,替外孙女说话:“我知道不合规矩,孩子体弱,填补非一日之功,就让她吃吧,啊?”
赵承祯恭敬的说:“您说的对。小雨身体虚弱,我也不敢冒然进补,还是回去请太医用心调理。”
高嵩阳说:“我就不爱看你们王都那个调调!什么娉婷婀娜,瘦白羸弱,”说到这,他左顾右盼,生怕某个瘦白娇弱的人听见,“雨雨听师伯的,养的小脸红扑扑,能跑爱跳才行!”
太子殿下一点都不觉得被冒犯,坐在那里身影像极了鹿岱宗:“三弟现在就是如此,父皇之前还笑说,承俊小时候细瘦可怜,以为又是个喜欢伤春悲秋的美男子,没想到如今养的身板壮实,跑起来活像小豹子,极有他当年的风采。”
大人们讨论的什么三皇子承俊,惠儿一点都不关心。她摸摸小肚皮,决定不能再吃了。
高嵩阳立刻发现:“雨雨?怎么不吃了?”
“我吃饱了。”
其实没饱,还馋,她还有汤圆没吃呢,只是,她心里有计划,不想被看成只顾着吃毫无节制的孩子,会胖的。
这不利于她未来的发展。
大人们纵容她,说不想吃就不吃,想吃了再重新做。
高嵩阳说自己还有要事,王都新来了求学的少年,正等待他去接待,“都是勋贵子弟,不可怠慢。”
他起身整肃衣装,对惠儿笑道:“雨雨无聊了去找各位师兄师姐玩,师伯交代他们开了库房,捡新鲜好玩的给你玩耍。”
又对老鹤翁行礼:“师父,嵩阳告退了。”
“去吧。”
高嵩阳跨过门槛的时候,不由自主的叹了口气,他何尝想应付这些少年,白鹿山名声在外,名家大儒数不胜数,从他重重师祖那一辈开始,就著书立说,讲求重才华轻门第,拜师求学不问出身,培养了多少寒门贵子。可现如今,白鹿山成了勋贵子弟求仙问道的跳板,等闲富贵的都进不来,生生把许多人前途断送了。
师父和师兄这些年深居简出,固然大部分为了雨雨,恐怕也是为了消极抵抗吧。
就只能我这个俗人出面喽。说起来都怪远山,当年以德行入仙门,生生把白鹿山道德牌子打出去,白鹿山校服成了君子有德的活招牌。
有几个真做道德文章呢!
高山长摇摇头,叹息着去了。
这厢老鹤翁无事一身轻,瞅瞅徒弟们都不在跟前,往袖袋里摸索半响,找出一个盒子,放在惠儿手中。
“外公,这是什么呀?”
“好东西,雨雨快收起来!别让你师伯师叔们看见了!”
惠儿懵懵的答应了,把黑漆漆的小盒子收到高嵩阳给她的绣花小金袋里,赵承祯帮她仔细放好。
老鹤翁满意了,高兴了,拽着外孙女的手不住的稀罕,直到有小弟子禀报山长那里出了点问题,需要鹤翁主持大局,才不情不愿的松开,千叮万嘱的去了。
“大哥哥,我想打开看看。”
赵承祯笑说:“我都好奇,里面是什么。”
惠儿爱惜的把绣花小金袋放在腿上,拿出小黑盒,慎之又慎的打开,里面只有一粒红色的圆珠,隐隐夹杂着金色。
“这是什么呀?”
赵承祯摇头,表示他也不知。
惠儿仔细端详了圆珠一会,记下它的样子,重新盖上盒盖,放进袋子里,赵承祯照旧帮她放好。
“大哥哥,我叫叶雨是吗?”
“是的。”赵承祯回忆,“我记得父皇说过,当年本想随你姐姐赐名灵雨,叔父说太过矫饰,只单取了雨字。”
爹不喜欢我,忍心把刚出生的我送去白鹿山。就连名字,都不肯取和姐姐一样美的。
这个念头刚起,惠儿就觉得身体火一样在烧,喉头猩甜,身体躁动不安,某种力量跃跃欲试有种极力想破坏一切的欲望,她强忍着,不露出一点。
容举哥说过,心情低落,就要想想美好的事物。例如花草树木,广阔天空,还有。。。。。。抚慰人心的各种美食。
惠儿眼睛盯着没吃到嘴里的汤圆,尽力忘掉身体上的苦痛,一个人发呆。什么馅的啊?芝麻的?花生的?还是红豆沙的呢,飞鸢说,她家不吃那些俗气东西,她爹专门让她娘给做玫瑰花汤圆,又红又香,保证村里的小孩谁都没吃过。
花也能做馅啊,不知道好不好吃,会不会像她饿急了偷偷吸过的野花蜜那样甜呢?
“把这些撤下去,端碗热的过来。”
“是,殿下。”
等到痛楚渐渐褪去,一只汤圆递到她嘴边,已经吹凉了。
“大哥哥?”
“吃吧,只有一个不会胖,也不会积食。”
惠儿低头咬一口那只比平常汤圆大一圈的白团子,刚咬开,鲜美的汁水喷涌出来,丰富的馅料藏在软糯弹牙的皮里,竟然是咸的!她吃不出是什么馅,只尝出是种极鲜的笋丁,配上鲜肉,好吃的要吞掉舌头!
虽然她还是更偏爱甜汤圆。
“好吃吗?”赵承祯含笑喂妹妹吃东西,心里无比满足。承俊就没有小雨这么乖,哥哥说什么是什么,太子殿下从来没在三弟身上找到过做兄长的成就感。至于其他亲眷家的孩子,太子殿下表示他只觉得吵闹,都不如三弟可喜。
不是谁都有资格让太子迁就的。
小雨的身份就很足够,她是叶叔父的孩子,蓁蓁的亲妹妹,天然就亲近一层,更何况这孩子本来就讨人喜欢。
年轻的太子沉迷于养孩子不能自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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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鹿山书院藏书阁。
鹿岱宗端坐于桌案前,闭目静思。香炉里青烟渺渺,香气沁人心脾。
突然心念一动,听见轻轻的脚步声。
是谁?知道他在此清修,还胆敢来打扰?
“何人?取了书速速离去,不要在此逗留。”
脚步声一顿,非但没有离去,反而更接近了。
哪里来的如此粗蛮的弟子,必要告知师弟,要他好好申饬一番。
鹿岱宗不悦的睁开双目,只见藏书阁澄净悠远的阳光中,站着一个女孩,身穿层叠的艳粉色纱裙,不卑不亢的注视着他。
这倒是很新鲜,鹿岱宗想,向来见到他的小辈,不是面露憧憬之色,就是惶恐不知所谓,似乎有千言万语不知从何说起。
不过。。。。。。艳粉色裙装,还层层叠叠,还真是他师弟的恶俗品味。。。。。。
“你有何事?”他尽量放柔了声音。
“师伯,我想让你教我诗书礼仪。”
女孩子嗓音脆生生,带着亲近的甜意,好像是故意的。
“为何要学,我以为你天性自然,不肯受此拘束。”
“师伯因为我在街上的话在生我的气吗?”
或许有一点。
“那惠儿知错了。”女孩子笑起来,熟悉的在师父面前讨喜的笑容,眼睛里却分明写着桀骜不驯。
自以为藏得很好。
“你本名叶雨,之前的名字,不要再提了。”
“叶雨知错了。”
油盐不进,仿佛不知道害臊和羞耻是何物,与他见过的其他端庄孩子大不相同。
他没见过,竟不知道该怎么办。
小女孩子,被他疾言厉色的训斥过后,应该自己就羞愧难当,痛心改过,便是骄纵的,也从此视他为虎,不敢亲近了。
他由此断定,这是个厚脸皮的孩子。
“我规矩极严,不收散漫的学生。”鹿岱宗虚着眼睛不注视惠儿,清越身姿沐浴日光之下仿佛神游天外,周身梵音缠绕,“诗书礼乐并非我一人独会,你去找别人吧。”
师父和师弟会很乐意的。
惠儿上前一步,跪坐下来,认真道:“求师伯,帮帮我吧,我需要在王都站稳脚跟,我自己都不知道该怎么办。”
“人贵在知足,近几日白鹿山上下全都任你予取予求,你还有何不满?”
“我没有不满,我只是觉得我应该学。”惠儿不闪不避,大胆说出自己的想法:“就这样什么都不懂的去王都,会过的很辛苦。”
她小小一个跪坐在那里扳着手指头数:“不能找大哥哥,他还不知道我听不大懂他说的啥,从头学起不是露馅了吗?也不能找外公,他太惯着我,年纪也大,我看出他身体也不好,不想劳烦他,至于嵩阳师伯,”惠儿顿了顿,“总感觉嵩阳师伯教的不会是我想要的那种,就不找他了。”
鹿岱宗浅浅露出一个笑容,他想说是啊,你感觉的对,高嵩阳就是不靠谱,你不找他是明智的选择。
“师伯,我怕,父亲好像很厉害,我怕他不喜欢我。”
“他敢!”
鹿岱宗玉白的脸上泛出红晕,是气的。
叶之远那厮确实从小做事就不知所谓,任性非常,是天底下第一等顽主混人,这孩子单纯执拗,不似小师妹温柔解语,说不定,叶之远真的会嫌恶。
鹿岱宗仿佛看到回到王都的小师侄,因为常年没有大人教养,被势利的贵族少年们排挤,连一个闺中好友都没有交到,而叶之远,这个可恶的混球,只顾自己,根本不会尽父亲的责任,任由自己小女儿长歪。
罢罢罢,我被叫一声师伯,就是教导一回又何妨!
更何况。。。。。。他盯着孩子黄瘦的小脸,比其他孩童矮小的多的体格,也是很痛悔,当年若不是他,这孩子现在该有多优秀。。。。。。
“明日辰时,梳洗整齐后,来藏书阁找我。”
“师伯,你收下我了吗!”
“咳,暂且就先这样吧,你当日日勤勉,不可懈怠。”
“是!”
惠儿高高兴兴的应声,又谄媚道:“师伯,你真好,不愧是白鹿山第一美男子!”
鹿岱宗矜持点头,柔声说:“去吧。”
“诶!”兴奋的起身,惠儿还记得师伯不喜欢毛毛躁躁的,尽量优雅的抚了抚衣服,得体的告退了。
“等等。”
“啊,是,师伯。”
“明日不许穿成这样。”
为什么呀,惠儿摸摸身上的衣料,多好看。
“知道了,师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