启元十九年春
宁园门前大雨滂沱。
覃霜的衣衫已透着青。听到声音才缓慢地抬起了头。她快要跪不稳。
江沉雪站在她面前,一身的孤傲清绝。
“你走。”他重复道。
“阿靳。”她颤抖着声音说,“对不起……”
她还这样唤他。她还敢这样唤他?
心头的怒意不受控制地涌上头颅。他扔下手中伞,一把将她拎起。
覃霜被他托进府邸。他粗暴地将她抵在大门上。她的鬓发被雨水淋湿贴在脸上,又被他揉乱。他不顾她的挣扎,紧紧将她按入怀中。力气大到仿佛要揉碎她的骨。
唇齿间,都是血的味道。这已经不像是吻。他像是在报复她,折磨她。
她好不容易夺回呼吸,哽咽道:“你放开我。你这样是在羞辱我……”
没待她说完,他便苍凉地笑起来:
“羞辱?你觉得什么叫羞辱?”
覃霜避着他的眼神,他这个样子让她想逃。
“你还没有回答我,到底什么叫羞辱?”
她喘着息,眼泪止不住地往下掉,“我不想这样。求求你。”
“方才叫你走,你不肯。你总是这样,随随便便就插手我的去留……覃霜,你何德何能?”他攥着她的手一寸都不肯松,渐渐红了眼眶,“一年前,南亭之约。你为什么没有来?”
多少次午夜梦回,梦里都有这个女人。
他一意孤行地等她赴约。天黑。又至天明。
子敬劝他回去他固执地不肯。硬生生拖到第三日。他被子敬从南亭拉回玄门。他像是彻底变了一个人。玄门上下无人敢提那个的名字。
他在漆黑失眠的夜里对着墙壁自问自答,不解过,怒骂过。他将寒霜剑交给魏信赴命。魏信很高兴,赏了他一座京城的园子。站在院中,正对那一棵榕树。彼时正值盛夏,枝繁叶茂,骄阳似火。夏蝉不知冬雪,在耳旁叫得热烈。那一刻他的思念到了极致。
也是从那天起,他决意此生不会再信她。
他当她已然死去。
而今呢。他握着她的喜帖。看着她活生生地出现在自己面前。他心里很痛。不是利剑穿膛的痛。是从心口密密麻麻扩散到五脏六腑,是与呼吸相连,是利石在溃烂的旧伤上一下下地磨。
他看着她跪在雨里,捏着伞的指尖发白。他痛得透不过气,却依然努力维持着自己的体面,强装着冷静。可她偏偏要挑战他的理智……
他快要被她逼疯了……
“我该怎么做?你教教我……”他的额头抵在她额前,掌心托起她的脸,无数眼泪滑进手掌,“你为什么不来?”他一遍遍地问,一遍遍地重复。
雨像一张巨大的网,将他们困在这不真实的角落。
许久未见的他也瘦了许久。轮廓愈加锋利。双眸冷冽如冰,幽深似墨。当他吻向她时,她凭着仅存的那点理智偏过了头。她仅仅只能讲出一句“抱歉”。
抱歉多么的讽刺。他不由绷紧了身体,“只有抱歉?还是你想亲口告诉我,你跟了魏信?”
她该如何解释。
说她身不由己?还是说她迫不得已?
她自己都不敢去信……
她去找魏信,自以为能用林萱的秘密求一点庇护。
魏信是什么人?他挂着微笑,面不改色地告诉她太子早已没有实权了。他知晓四大宝器是考验,知道林萱的谎言是他父亲的授意。他比谁都清楚,江沉雪会有危险。
她在崩溃的边缘,却还在坚持。她与他对峙。她质问他为什么不保护阿靳,为何要踩着这份信任将他推向那座沾满血的剑坛!
可魏信轻描淡写道:“我看重什么人,他们就该感恩戴德。若要因我没有伸出援手而愤恨,他们就该死。”他后来又说了许多,覃霜却听不下去了。她拔下了头上那根玉簪,毫不犹豫地插进他的胸膛。
魏信的衣衫里藏了护甲。她根本伤不了他分毫。
那根玉簪在他手中被折成了两段。那是阿靳送给她的玉簪。
魏信按着她的双手,对她说:“你知道父王对我说过什么吗?江沉雪,他是一把好剑。覃霜,你明白这句话吗?”他的冰凉的手抚上她的脸颊,“我要江沉雪。我也要你。”
她哽咽着。说不出话来。
她用湿漉漉的眼睛看着他,整个人仿佛就要碎了。江沉雪双手捏成了拳:
“你说话啊!”
“是。我要成婚了。”她一字一句,犹如起誓。她眼睁睁看着他眼底的怒意,委屈,所有的火焰,一点点消逝而去。
一直到他木木地看着她。像一具没有灵魂的木偶。
大雨初歇。
覃霜掀开被褥起身。脚刚碰地,一双膝盖便弯折了下去。下坠的身子被侍女扶住,才勉勉强强站稳。
覃霜被搀扶着坐了下来,双腿还在发抖。莺歌像是想起了什么,道:“王爷先前来看过姑娘的,他还特地叮嘱莺歌要好好侍候。姑娘可千万别再跑出去了……”
她帮覃霜整理好被褥,轻声絮叨,“好好养着身子应该过几日便好了。姑娘是有福气的人。马上就要办喜事了可不能哭丧着脸的。”
马上,就要到她的大喜之日了。
覃霜闭上眼眸。一切就如同黄粱一梦。
她也曾梦过喜事。男子一袭绯红的纁袡喜服,头戴宝紫金冠,目如朗星,宽肩窄腰,与自己并肩而立。宽大的手掌轻拖着自己。一拜天地,二拜高堂。
亦真亦幻的誓言转瞬即逝。然后,那柄裹了红绸的喜秤挑开了盖头,他低下头亲吻自己……
“姑娘怎的哭了?”莺歌握着帕子伸过来擦。
“你出去。我要睡一会儿。”
莺歌观察着她的脸色,小心翼翼的说:“姑娘先休息,我去把药端来。”
王府里头的下人都在说覃霜恶毒。她为了出逃杀了好几个婢子。莺歌心中也忐忑自己刚才是不是说错了什么,让她不舒服了,“姑娘将来是要当夫人的。莺歌定然是对您尽心尽力的,你若实在厌弃了只管把我撵走就是了。可别委屈了自己。”
“你下去吧。”
屋子空了下来。一如自己的心也空了下来。
彼时,听闻屋前几声利落的请安。
覃霜颓然坐着,男人却已撩了衣袍入内,坐在了塌边。覃霜在他的视线下感觉到了局促,声线僵硬地问了安。
男人眸色依旧温和:“你感觉如何?”
覃霜一言不发。
他笑意一顿:“既然不愿说,那就躺下把身子好养再说。”
“魏信。”她抓着身下的被褥,“你还要关我多久?”
魏信对于她此时的怒意,倒是面不改色,“父王已经把你指给了我。抗旨,可是死罪。”
“你们皇家都是一丘之貉。都不得好死。”
“不得好死?”他端详着她的眉眼,也注意到了她微微颤抖的身子。把玩着手中漆黑的扳指,不怒反笑:“霜儿这是觉得,我待你还不够好吗?每日好吃好喝地伺候着,出去的这几日天我也未曾叫人打扰,还让你和他如愿见了面。”
魏信自认为已经做了最大的让步。哪个男子会让自己未过门的女人去见一个外男?何况,他们也不只是见面那么单纯。
“能不能放过我?让我走、我不想在这儿……”
“北境易主。你能去哪儿。”
覃霜道:“他如今已是心灰意冷。你用我来威胁他已经没有意义。”
“我不这么认为。”
“我已经跟他说清楚了,还不够吗?”覃霜道,“你究竟想要我怎样?”
“婚期将近。他来是不来、放没放下,我一看便知。”魏信娶她是父亲的意思。可接触得多了,他对她也渐渐有了男人对女人的意图。
“从前你那样对姐姐,你以为她真的会原谅你吗?”覃霜吼道,“她觉得你恶心,你让她恶心。魏信,你就是个伪君子!”
她一直以来都很抗拒他。难听的话也骂了不少。他从前还会生气,时间久了也就习惯了。
“如今我得到你也是一样的。”他淡笑道,“你能奈我何?”
他又道:“你得认命。从你出生是个女子开始,你就没有决定自己命运的权利。而我不同。你厌恶皇家又如何?你能斗得过皇权吗?覃霜,别再天真了。”
魏信很清楚,这是他内心的胜负欲与占有欲在做祟。与她是否与覃月相似无关。他不可能珍视她,更不可能宠爱她。就像他虽然留着于宜娟的命,却注定不会叫她成为皇后一样。
不过,他的的确确对覃霜多了一丝不平之意。他要把这个女人利用得很彻底,才能放过她。这是江沉雪说出心悦她开始,他就在脑海里盘算过的事。
他承认自己算不得君子。
“你可以不见他。只是这以后……”他站起身,“过了门,你就是我的女人。你不会再有机会和他像昨日那般。”想到探子提及昨日他们见面时的情形,心中不是滋味。下意识地想把话说得重一些,却还是刹住了,“还是别多想的好。免得夜长梦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