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清冷漠地看着李景川在床上挣扎,缓了好一阵功夫又昏死过去。这种痛楚不及她的百千之一,她巴不得李景川彻底一病不起,早些撒手人寰。
昨夜他与沈贵人游湖于云池,那时徐清早已歇下,嘴上说着关切问候,心中大概是想看徐清未曾梳洗的模样。
结果不慎跌入水中,稍有不测便是大乱。
李景川没有子嗣,顺位继承者是寿王,但他尚在垂髫之年,难以服众。李景川的那些叔父不过是一群乌合之众,唯一能让人忌惮就是留王。他与先帝均为皇嗣,二龙争嫡时落於下风,先帝仁慈不伤其性命,将他的封地划到荆楚,引以告诫。
可细细思量又疑点重重,天高路远,留王的手伸不了能么远。而且沈贵人是国公爷献上的美人,断然不会对李景川出手。
珠帘纱幔遮蔽了视线,仙鹤香炉吐出丝丝缕缕的熏香。
“姐姐。”
床榻边传来沙哑的咳嗽。
夜色如水,起了细雨。李景川把宫人全都撵了出去,四野阒然,没有烛光。
徐清借着一线月痕走到床边,用手帕擦了擦他额头的薄汗,“陛下醒了,可有什么吩咐?”
李景川虚弱地握住徐清的手:“姐姐,我是不是快死了……”
徐清替他掖上背角:“陛下莫要再说胡话了,我去帮你把沈贵人叫来。”
前世这个时候,李景川吵着闹着要见沈贵人,沈贵人的枕边话吹动了他的心思,硬是将落水的事故全部拦下,还给了她一个救驾有功的晋升。接连杖毙了五六个谏言大臣,弄得举朝惶惶不宁,担心再养出个褒姒妺喜之流。
偶因一着错,便为人上人。
沈贵人被乱军杀死后,张贵人李贵人又代替她,莺莺燕燕都进了后宫,昼夜盼望着李景川到来,消磨大好青春,余生以深宫秋月为伴。
李景川哼吟着拒绝,黑夜中明亮的眼眸注视着徐清,轻咳着:“不要她,帮我把石佐平叫来,我要他伺候。”
当时在船上的还有贴身太监石佐平,站着吆喝了几嗓子,也是救驾有功之人。明年就会成为千岁爷,宦竖弄朝。
徐清面色渐冷,依言去做。
大殿内重新亮起,暖黄色的灯光照在李景川脸上,划出分明的界限。他坐起来,将被子拉扯到脖子,把自己裹成一团,病恹恹地俯视着龟缩起来的宦官。
徐清阖上眼,不愿去看他们。
仗着李景川的宠爱,他和奶妈子柳氏作乱宫廷。驳回上书,残害皇嗣,毒杀后妃,百十种罪行加起来罄竹难书。
满脸褶子的宦官笑得谄媚,膝行上前把他掖好被角,免得漏风:“哥儿,你别多虑,冒两天汗,发出来就好了。”
石佐平是陪着李景川长大的太监,从东宫一直到登基,变着法的逗李景川找乐子,总是笑脸相迎。所以他可以亲昵的称呼。
李景川沉默着,不以喜怒回应。
殿内陷入了诡异的寂静,蜡烛哔啵燃烧。
“伴伴,你过来。”李景川苍白着脸,抬了抬手,召他上前。
石佐平爬回床沿,笑如秋菊,以为李景川又要赏他,一番体己言论。
“朕问你,朕因何落水?”
石佐平不可查地瞟了眼徐清,笑呵呵的:“奴婢老眼昏花,只记得天色昏暗,陛下与沈贵人饮酒赏月时,不慎落入水中。”
李景川再次追问,语气严肃令徐清心头一跳,不可置信地望过去。
石佐平端正跪姿,犹豫道:“陛下,沈贵人欲效仿古人湖中邀月,于船头汲水失足滑入池中。您爱怜沈贵人就伸手相救,没想到挣扎中一同落下。”
李景川发出一声喟叹,用手擦了把脸。高考结束后一睁眼便来到了齐朝,还穿成了昏君齐灵帝。他只是朦胧的知道,前朝虎狼环伺,宦官舞弊;后宫荒淫无道,妖妃乱朝。
除却徐清,没有一个可信之人,石佐平还故意装上他的枪口,反复无常。
他疲惫地望向徐清:“那个沈贵人是不是叫沈玉儿?”
徐清点头称是,那是李景川最喜欢的女人,平日里总是“玉儿玉儿”的叫个没完。却见李景川面无表情,忽然笑了,阴恻恻的像只瞧见金丝雀的猫,跃跃欲试准备伸出利爪。
妖妃。
她有种不好的预感。
“那就让她哪来的回哪去,朕不想再看见她了。”
其余两人愕然。
徐清思维敏捷,当下反应过来沈贵人不能出宫。
倘若有心者宣扬沈贵人怀有皇嗣,藏于民间。李景川寿命无几,等到驾鹤西行必定会与寿王闹出大礼议,争论谁才是顺位天子,到时候百姓又将沦陷于战火之中。
但,这又与她何干,徐清自身难保……
亲友惨死的消息如雪花般飞入昭阳殿,字字泣血,灼烫着徐清的心,日夜煎熬。明润的眼眸满是怨愤,血液喧嚣在经络奔涌,汇聚在脑海炸开。精心保养的丹蔻扎入掌心,疼痛唤醒了徐清的神志,她才恢复冷静。
石佐平小声道:“陛下三思啊,这样会伤了您与国舅爷的情分,您说一定要带着皇嗣去拜访他的啊。”
“朕有皇后,用得着别人来帮我生孩子?”
李景川无声冷笑,决绝地扯下遮羞布,“这分明是要去父留子!他没有女儿来嫁给朕,就搜罗个亲信放在朕的身边,到时候他好取而代之不成?”
石佐平愣住了,紧接着磕头如捣蒜,额头撞在金砖上,每一下都是血淋淋的印子,慌乱地辩解道:“奴婢惶恐,奴婢不知道,奴婢……奴婢求皇后娘娘救命开恩!”
他望向着一言不发的徐清,哭嚎着:“皇后娘娘,奴婢对此事一无所知,奴婢是清白的,求您救救奴婢。”
谁都知道皇后娘娘有好生之德,温润端厚,不会见死不救。
其实徐清更诧异李景川的脑子能想到这一点,不被美色所惑对沈贵人宽大处理。
“陛下,臣妾有一言。”
李景川抬手打断,颇为自信:“皇后莫要为她求情,朕宅心仁厚,将她遣返已是宽容。”
徐清对他的方式嗤笑不已,李景川挑明了想要查出身边小人,却不选择顺藤摸瓜找出真凶。
她安慰自己,就当是为了天下苍生再帮一次昏君。虚扶起石佐平:“按照宫规,你未能照顾好陛下,杖五十,罚俸半年。你自行去慎刑司领罚。”
“至于沈贵人,本宫再酌安排。”
石佐平感激地连连叩首,称赞皇上皇后菩萨心肠,涕泪纵横地滚去了。
李景川不甘心地啧了一声,翘首等到石佐平走远后,不满地埋怨道:“姐姐为何要留一个可疑之人在宫中,万一她半夜要杀我可如何是好?”
徐清扫了他一眼,反问过去,“陛下要召幸她?”
“……我不是,我没有,我不想。”
李景川慌乱地摆手,红着脸低下头,不敢直视徐清。徐清因侍疾来得匆忙,发髻上只带了鎏金嵌宝的分心,薄妆素服不天姿国色。
不召幸便不会有刺杀的时机。
徐清一眼便看出他想多了,这种事情对他这个年纪来说还为时过早。李景川在位五年,前两年体虚不能人道,与后妃过夜只是盖着棉被纯聊天,直到太医说可以行房后,宫中的妈妈才教给他。
“沈贵人也受了惊,陛下若还有精力,就上前过问一番。”徐清侧首望向窗棂,这时的雨和那夜的一样大,无力感翻涌着,“陛下,臣妾回宫了。”
李景川找不出理由留她,望着那道瘦弱的身影渐行渐远,回味着徐清的前半句话。
潮湿冰冷的水汽飘了进来。
天已经全黑了,殿外的雨还在连幕下着。
新生的嫩竹在风中摇摆,经年旧叶闪着一层浓郁阴沉的水光,缝隙间投映出斑驳混沌的光。
从行宫门檐下的灯笼光和当值太监的宫灯中可以看到人,影影绰绰看到平台已经站满了红衣臣子,每人身上都披着蓑衣。
宫门中走出徐清。
“娘娘。”抱瓶撑伞迎了上去。
徐清望向台下,看到几张熟悉的面孔,人臣中为首的是国舅爷赵烈,憔悴黯然的眼睛仰着行宫,上前迎了几步,其余的是随行的王孙、内阁御史。
徐清不愿和赵烈有牵连,只管绕开。他是个人才,文能阿谀奉承,武能街头斗殴,参他的本子能从初一堆到年尾,无事便往宫中送些稀奇古怪的东西。
国舅爷跪在台阶上行礼,中气十足:“臣赵烈,请皇后娘娘安。”
此话一出,几个人也跟着跪了下来。
“诸位臣工冒雨前来,所为何事?”徐清示意他们起身,停住脚步询问。
赵烈深深地望向徐清,和李景川相像的眼睛让人生厌。徐清毫不避讳回视。
因众人在场,赵烈很快错开目光,垂首恭敬道:“臣特来请罪,王大人他们则是向陛下请安进言。”
年轻的白面郎率先开口:“臣不知陛下身体如何,还想请娘娘转述。”
谁也不敢上前触怒龙颜。
两人一唱一和,弄得红袍官们面面相觑,稍稍与他拉开距离。
徐清厌恶感在心底翻涌,只想赶紧离开这个污秽之地:“陛下就在宫中休养,还未歇下,诸位只管去就是了。”
欲转身离去便听得一声惨叫,声嘶力竭恐惧到极点。大臣们四散逃开,其中有人跌坐在雨水里,嘴里哎呦叫嚷。
徐清看到一个清瘦的人影从人群背后闪出,披头散发如同鬼魅,煞白着脸环顾左右。
是李景川。
他搀扶起某位被撞翻老官,轻声安慰,后面还追来焦急的小宦。
那几位意识到这个“鬼”就是当今天子李景川,脸上瞬间五颜六色。边感慨着陛下边相互搀扶起来,要解下蓑衣递给李景川,乱哄哄地一帮人争着帮他遮风挡雨。
李景川躲开他们,钻到徐清伞下,忙不迭擦着脸上的雨水,轻笑着:“诸君不必劳烦朕的皇后转达,直说便是,好好的陪朕秉烛夜谈。”
话音落地,周遭鸦雀无声,只有淅淅沥沥的雨水敲打在伞面,发出沉闷的响。
“请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