偏殿中的四面花窗全部打开,雨声哗哗作响。
北面摆放着一座软榻,对称着八个官帽椅,中间摆放着巨大的雕花熏炉,夏日炎热里头装上了冰,冷意混着湿意激起一层鸡皮疙瘩。
大臣们陆陆续续走进,面上藏不住的惶恐。
李景川毫无形象的侧躺在软榻上,让宫女擦着湿发,他是暴君,可以肆无忌惮地做任何事。
但作为生在红旗下,长在春风里的五好青年,他有最基本的道德底线。
他单手托腮,懒散地扫视着全场,臣工不敢与他对视,纷纷低头唯恐惹火上身。
按照李景川的记忆,原身这位暴君在来避暑山庄前杖毙了一个大臣,扔在午门示众三日。被徐清苦言劝诫后,才闷闷不乐得让家属收尸发送,赐银三十两还有六钱清油。
视线落在了末端的蓝袍青年身上,品貌非凡,和徐清的气质很像。方才徐清和他交谈了两句,可惜离得太远,只字未听得耳中。
难不成、是旧相识?
李景川沉吟片刻,脑海里搜寻他的名字。奈何原身不靠谱,对在场的几位二三品位都没什么印象,更何况一个区区六品小官,只得作罢。
赵烈与原身沆瀣一气,抬头瞟了一眼,故作不经意问道:“各位大人为何一言不发?那臣便抛砖引玉。”
“国舅请讲。”李景川按照原身的习惯回应,但内心对这个纨绔子弟实在没有好感。
赵烈起身抱拳道:“陛下勤勉视事,忧心社稷,臣实在不忍您独撑大厦,为您不平。”
“国舅言重了,独撑社稷这种话,实在是让人见笑。”李景川脸皮再厚也听不下去,内心大呼荒谬,简直是离谱他妈给离谱开门,离谱到家了。
“实不相瞒,臣此番叨扰,一是请罪,二是赔礼。”
如此明目张胆地在诸臣面前送礼行贿,真是头一次见识。
李景川不理会大臣们的脸色,惊喜地坐起:“那国舅快些呈上,让朕好好看一看。”
原身与赵烈交好的原因之一,就是他总能变出天南海北的稀奇东西,比宫里一成不变的金玉有意思的多。李景川也会赏赐更高价的封赏,但走的国库明帐而非内帑,百无一用只为自己开心。
“盛夏暑热,圣体不愈,小臣实在担心。因此,臣苦心钻研阴阳五行,派人遍访名山大川,寻各派丹书著述,制成了一枚神丹。”说着,赵烈从袖中拿出一枚漆盒。
太监多福上前接过漆盒,小心翼翼地呈给李景川。
打开后,李景川的笑容僵在脸上——盒中铺了一层黑色的绒布,上托着一粒指节大小的金丹,圆润夺目。
作为理科生出身的卷王,他可太清楚古代的丹药了。硫磺朱砂还有汞,再加上各式各样的矿物植物,只有你想不到,没有加不了。历史上不知道有多少人追求长生不老把自己吃死,想刺王就直说,请不要下毒。
他漫不经心道:“就先收下吧,回头再说,朕多谢国舅。”
“陛下三思。”那位蓝袍官站了出来,请了常礼,神情冷峻道:“下官请问,你这药方是根据哪部医书?”
赵烈眯了眯眼:“方大人莫不是在对本国舅有疑心,担心我伤害陛下?我这神丹与陛下相得益彰,恰好可以温补根本,巩固元气,破症解结,清除毒气。”
方启哲:“陛下乃是圣人之躯,不可妄动,臣以为可交由太医院验查,得出结果后再做打算。”
赵烈再度说服:“陛下,臣只是希望为您分忧。”
李景川回过头,盯得赵烈浑身发毛,他嗤笑一声,指尖甩着腰间的流苏,慢悠悠道:“朕说了,朕很感谢你。”
赵烈怔然。
李景川看向捋胡子的老臣,“诸君可还有要言者?”
群臣面面相觑,揣测不出圣意,同僚惨死的悲剧就发生在昨天,谁也不敢拿一家老小来冒险。
但方启哲再次从队尾站出来,“臣有。”
很快,一位老臣也恭敬出列:“臣上书。”
“臣、臣也有言……”
“陛下,臣要参。”
雨声渐稀,烛火明亮,夜蛾扑绕在纱灯前不曾离去。
李景川凝神听着臣工们进言,耳边是古朴直述的见略,掀起的却是两京一十三省的风雨。司礼监秉笔与起居郎在一旁记录下天子的言行,若干年后,待到新皇登基,翰林官儿们有将记录编纂成实录,由后人评判他的是非功过。
被冷落的赵烈兀自琢磨了半天,实在闹不清缘由,好端端地就失了圣心。
同样觉着怪异的不止他一人,还有静和殿的徐清。
落水后,李景川行为反常,居然变得粘人起来。若不是徐清劝阻,兴许他真的会跟着过来。
在徐清询问过抱瓶当下的情况后,发觉一切都和前世一模一样,她确实重生了。李景川放浪形骸,与徐清恭敬守礼形成鲜明的对比,两人更是相看两厌。
为人妻,不若为人臣。
徐清的母亲从不教女训,解开闺中束缚,带着儿时的她游历西疆,见识过浮世三千。徐清应该在天下,而不是后宫,她的文韬武略是兄弟中的翘楚,不曾逊色于男儿。
此时宣纸上写满了杂乱无章的痕迹,回忆着上一世的重大事件。旧事如同浸湿的棉花压得她喘不过气,指尖插入发中抓握。
下面迎来的第一件事,就是黄河水患。
黄害千年,雨季决堤。
徐清请旨出宫,装扮成游侠的模样直奔灾区,所到之处,山川易貌满目疮痍。那些灾民是本分的农家人,粗布麻衣早已成为褴褛,脚上布满血口伤痕。却被郡守堵在城外,衣食不全,只能望着巍峨的城墙等死。
她本着能救一个是一个的原则,变卖了所有的行装。
所有的努力只延缓了几日的寿命。
若是能早做准备,阻止这场灾难的发生呢……
翌日清晨,徐清准备去试试西苑的马,静和殿就来了位不速之客,一入门就跪在了她身前。
日移光偏,堂前一隅明亮衬得殿内更加阴暗压抑,悠然轻松的气氛荡然无存,落地香炉升起几缕白烟,缓缓消散在空中。
“臣妾沈玉儿,见过皇后娘娘。”
沈玉儿侧身跪下,掩面而泣:“皇后娘娘,求您救救臣妾吧。”
皇上一醒来就找了徐清,还把石佐平打了一顿,那她会是什么下场……
沈玉儿长得很讨喜,天生嘴角勾着,对谁都是笑脸。一双泛着水光的杏核眼,又是个猫儿脸,我见犹怜。
哭起来的时候,更加楚楚动人。
但是个蛇蝎美人,心口不一,与那个暴君算是另一层面的琴瑟和鸣。变着法的作践人,从她进宫开始,冷宫的井里就不断地有新人来访。
徐清不愿再与她虚与委蛇,既然李景川将沈玉儿的处置交给徐清了,便要将新仇旧恨好好地算一算,省得以后再闹出幺蛾子。
索性径直略过。
沈玉儿诧异不已,膝行拦住徐清,仰望着她。藏蓝色的曳撒突出她的清瘦高挑,顺着鬓角编出两股麻花辫,拢到马尾中,黑色的长发垂到腰间。而腰间的同色香囊晃呀晃,勾人眼睛。
“妹妹不必行此大礼,本宫受不住。”徐清漠然绕开她。
沈玉儿的脸由白变红,泪水戛然而止,不满地瞪了眼徐清:“皇后娘娘莫不是再生我的气,都是皇上怜惜臣妾。”
沈玉儿心知肚明,她得罪过徐清。
时常借着陪皇帝夜谈的由头不来请安,以此来表明自己与后宫妃子不同。她可不是古板麻木的大家淑女,她是喜乐随性的娇娇儿,是皇上的解语花。假以时日,还会成为大齐的皇后。
徐清奇怪地看了她一眼,颇为不解沈玉儿的做派:“沈贵人回宫吧,待到卯时自有宫女宣旨。”
沈玉儿闻言呆坐在原地,浑身颤抖,由宫女扶起来后,依旧死死地盯着徐清。抱瓶被这个眼神弄得不舒服,轻移两步挡在徐清身前去搀扶她,下一刻就被狠狠地搡开。
“贱婢,好大的胆子,居然也敢拉扯我的衣裳!”
放在先前,徐清还会争辩,据理力争沈玉儿的错误。
此时,徐清只是静静地瞥了她一眼,转而对女官道:“沈贵人御前失仪,辱骂本宫的宫女,罪加一等。”
林林总总加起来,这些罪状足以让沈玉儿打入冷宫了。
沈玉儿难以置信,胸口剧烈起伏。自从跟了李景川,她从没受过这么大的委屈,一阵粗重的呼吸后,她甩开宫女的手,咬牙切齿道:“徐清,我是皇上最爱的女人,你怎么敢——”
“朕没有!”
人未到声先至,急于辩解。
在场人纷纷望向声音处,阶下跑出一个人,正是当今天子李景川。
他双手拄着膝盖,气喘吁吁地顾不上休息,指着沈玉儿重复道:“朕不是,朕没有。”
沈玉儿如同看见救星,啜泣着走向李景川,呜呜咽:“陛下,求您为臣妾做主啊。”说着,恨不得软在他身上。
李景川却很不给面子的躲开,惊恐万分闪到一边,躲在老太监邵勋身后,“沈贵人,请你自重!”
“陛下,您为何要躲开臣妾?”
他逃她追,他插翅难飞。
整个静和殿默默观看着这场闹剧,直到李景川绕到了徐清身后。
“姐姐救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