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是久被无视的人因为生病受到注视,难道不算因祸得福?
不,现在的被注视实在叫我不习惯,就像丛林一只只蝙蝠、一条条黑蛇在黑暗里瞪我,不远处还有豺狼虎豹等着。
我好像一瞬变小,在襁褓里被毛巾盖住了脸,好难呼吸,好难挣扎。
“他是得到了医院许可才上山的。”母亲和大伯亲自给一些疑惑难解的亲友证实我无害。尽管如此,很多人还是当着我的面来向母亲仔细讨伐,好像我听不见他们的问话。我感觉自己在他们那里更像是不省人事,或者透明人。
过去确实很多人说过我总听不懂他们说什么。这样一来,我的确可以看作因为功能缺失造成的假人状态。
你听听,我一个字都不明白。
他们居然说我才上山就对长辈们发疯?
然而一定是他们搞错了!
因为我刚才只对小孩们瞎闹过。
谁叫那些孩子多数胆子大得跟野猴似的,都到了偶尔有一两个不靠近我的,我就另眼相看的程度。
世界报以我的,我也要以之报它。
他们不正常地待我,我自然从恶如流。
总之记忆与此时长辈说的并不契合。
是他们串了记忆,还是我串了?眼下谁才是搞乱事实的人?
对了,是谁说过偏见可以给人带来各种负面影响,比如负面情绪?梦中人!他说环境中最容易被我感知到的永远是情绪。
他曾经复述过老先生跟我说过的话:“你要注意自己的情绪,那些都不是你的,是别人的,因为你能吸收别人的情绪。所以诸如傲慢、愤怒、暴躁、压抑都不属于你自己。你要找个地方独自待着,你就会觉得轻松。如果没有办法独自待着,你需要自己学会处理。”
现在我站在人群中,各种奇怪的感受夹杂着,整个人并不舒服。
所以这环境里必然带有太多偏见。
偏见叫人看不清全貌。
而它的源头是急躁。
也会是一个人没有安全感导致的结果。
原来世上跟我一样没有安全感的人太多了!
那我的长辈当中又藏着多少没被发现的精神病人!
现在我想远离这些人,但是做不到。
他们让我看看我刚才做的好事。
于是我跟着领路人一步步往前走,站在屋中间环顾,就见到在场的人一个个衣衫凌乱的模样。
“你做了什么刚才大家都看在眼里,看你的样子,没有悔意,还想不认账?!”
“你马上道歉,葬礼完后,继续在祠堂罚跪!”
“我不记得我做过,我不跪。”
“我说的是先道歉,葬礼完成后,再罚跪!”
“我不想做。”
“怎么,我说的话不管用了?是不是要请家法!”
高气压盘旋在上空,我不做声了。从小到大哪里有问题,哪里就是一句话扔下来。冲着这点,我哪怕真的做了什么,也不肯再叫他们遂心。
“不说话,那就——请家法!”
“等一下,”母亲起身到我身边说道,“他才刚出院,病情刚有好转,如果不是他姥姥突然离去,他还会等再稳定一些才回来。现在不可再挨打。”
“是我族人,犯错就该受罚!”
藤条已经被这个我已经记不清是谁的长辈拿在手里。
母亲被一些人挡着,她伸向我的手臂悬在空中,我被一些人押着,无法伸手回应。
“孩子妈就先带出去吧!”
“你要是敢下手,我要你好看!”
“带走。”
这位长辈发话,我看着几个人把还在挣扎的母亲拖走。
家里只有母亲是护着我的,这一顿躲不过去。我倒不如还是叫他们打了,也好叫众人消气。
我没有强大的力量,在家族里活该有此一遭。
弱肉强食,古往今来,都是这样的。他们在外头不顺,回来发泄在我这样一个人身上,是正常的。
一鞭,他周身的不甘跑到我这里。
两鞭,他内心的恐惧不安也跑到我这里。
三鞭,他在诉说他对外事务的无能为力。
四鞭,他想要更大权力的欲望钻进我的脑海。
五鞭,他在一个小辈面前失了面子的屈辱也跑出来。
六鞭,他越发害怕自己辜负祖辈,无法把家族带向繁荣。
不甘、恐惧、无力感、欲望、屈辱和愧疚包裹着鞭子,像化学反应一般与我的神经、□□有了互通。他所有的感情似乎都变成我的,交杂着刺痛,我好像成了另一个他,却比他会流眼泪,完全不顾自己应该倔强的设想。
七鞭,没有落下。
因为母亲已经闯进来,她望见我在颤抖。我知道自己已经出了血,受了伤,有了痛。
我的不安全感在这房中与高压一起周旋。
她手里拿着菜刀:“再打,我要你好看,大不了,我们家再办几场葬礼!”
“妈!”我哭喊着,脑子一热,顿时起身像个孩子一样躲到她身后,明明我已经是个大人。
“快拦住她!”
很多人就跑过来,场面要乱,我慌忙去抱母亲。
他们人太多了,我好怕,我太怕了,也太吃痛了。
虽然也有人在边上劝“为了让逝者安息,让逝者安息,让逝者安息”,但是两边没有分开的意思。
一大帮人围着两个人,像极了世上的阴生阳,阳生阴。惊慌时我只看到好几双手要去拿下母亲手中的刀。
我该怎么办。肩背上的伤似乎习惯了鞭子擦过的痛,此刻仿佛正期待下一次笞打般地裂开了更大的口子。
我流了迟来的汗,我还不能倒下,可我没能急中生智,也没有更多力气与众人抗衡。
为什么事情会变成这样?
母亲手里还拿着刀。若我们与家族决裂,之后我们要去哪里,我有能力照顾好母亲吗?
我什么都没有!我是个什么都做不成的人。
至多是被逼急了拼死一搏,虽然他们也会说这是狗急跳墙。除此之外,我恨不了也气不得,这些是没有用的。
我不喜欢这个家,但我也不希望母亲失去依靠。这不是一个故事吗,为什么我没有秘籍,为什么我没有开挂?为什么我要忍受如此真实的境地?
我感觉得到对面的情绪,他的眼神对着猎物,我知道下一秒会发生什么。
这真是刺激,又憧憬又痛苦。
终于,一束光跑到我面前,所有人都不动了。梦中人站在光里:“作为你发现自己无能的奖励,我出现在你面前,向你递出一个重新来过的机会。你发病的原因是不单纯,但你可以选择从刚才他要你道歉的时候重新开始,选还是不选?我今天心情也不好,你快点想。”
我身上的痛感瞬间轻了不少,说道:“我选,我选!你今天怎么了,你有偏见吗?”
“我心情不好是因为你心情不好。你决定好了吗?会不会不甘心?”
我只好认命:“不甘心没有用。”
“对,解决问题的心才有用,其余的心都是逃避,都是你害怕面对的证据。”
“你!”
“还是不甘心吗,还是想要以怒气逃避问题,来彰显你的弱势吗?不如你哭一顿,哭得撕心裂肺你就会消停,进入一种静的状态,然后你会慢慢认清现实,你也是一个怀有偏见的人。”
“你是说我也有情绪?”
“正常人在有偏见的时候都容易有起伏不定的情绪。知道为什么今天你们的偏见导致的情绪波动尤为剧烈吗?”
“是我没忍住,还是月亮冲冥王?”
“有多么不甘和屈辱才会说出自己要忍啊!是外力叫你们如此吗?不用想也知道答案。忍是因为你有偏见。如果你选择继续偏见,我就算叫你这次重来,往后你还是会再挑起纷争。我不如就让你这一刻自灭!态度不端的人,救了无用。”
我沉默了一会,才回问道:“我究竟有没有做他们说的事?我不记得自己捉弄过他们。”
“等了这么久,终于听到一句有用的。如果你第一时间选择问出这句,你就不用在这里浪费精力,你妈妈也会好端端地在你边上。”
梦中人给了一道橙色的光,我看到那里面有自己。一个陌生的自己,像一只猴子一样扯着一个长辈的胡须。
扯下来一小戳,我还想粘在嘴边,试了又试,还是没有成功。
有人拿着长棍横扫,我灵活躲开,仿佛真的猴子,跳来跳去。礼堂上时不时有因为打坏了杯子盘子冲撞成的碎片、细砂和水弧。
它们混杂着,飞溅各地,四处开花。
“砰!”
“砰!”
家里请来帮忙的师傅们一个个严正以待。我已经跳上白幡,没想到它不禁扯,把我摔个四脚朝天。跟着师傅后头跑的,是我母亲,她喊着我的名字,我却没有反应。
一边台阶上,是三三两两相互搀扶着的,已经脸色大变的各位舅叔伯婶姨姑。
“不是说发病的时候已经没有之前那么大的反应吗?我们放心才让他回来,现在是怎么回事!”
“砰!”
“快抓着他!”
“看这里,看这里,这是什么!”有人手拿一个桃,冲扮猴子上瘾的人喊道。
我看到自己一转眼就跳到他跟前,抓着桃就咬。终于,大家把猴子逮个正着!
所以,我是真的做了。
回忆里的片段终于有了一些震动,慢慢地裂出一道道缝隙,撕开断碎。
我好像能把刚才看到的安插在原本以为的记忆上,才知道自己将上山后的记成上山前的,将自己扮演猴子的记成扮演青蛙的,将长辈记成小辈。
不,那些我以为的小辈里有不少是错认的,他们当中很多人辈分很高。足以在各种重要场合坐在上位。
之前的记忆一下变得清晰,现在叠置起来太过辛苦。
我的脑子似乎不够用,以至于忘记了痛。
或许该确认一下,从村口走到目前为止,自己只是不是发过一次病。
否则这精神错乱的状态我如何消化!
只是刚才有一瞬间,我闻到了桃子上有不一般的气味。它的来源,是一个女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