烈阳如炉,炙烤着燕北之地,素来精神抖擞的知了都热得有气无力,若有若无地叫上一阵。
燕王府的兰亭苑却未受夏日热气所扰,仗着屋内摆满了冰盆,虞兰珠披散着浓密长发,怀里还抱着毛茸茸的追风,双手有一下没一下撸着追风。
在追风呼噜呼噜的呓语中,虞兰珠垂眸看着跪在身前的白芷,双手慢慢比划:“我这里暂时没有紧急之事,白嬷嬷身体要紧,等她身体痊愈后,白姐姐再回来吧。”
白芷磕了个头,正要起身离去,却又见虞兰珠双手又比划起来,“我有个不情之请,还请白姐姐留上一晚,大表哥明日将启程宁夏卫,我有些话想对大表哥说,劳烦白姐姐替我传传话。”
宁婺是懂手语的,姑娘根本就没必要带她。
白芷脸上顿时浮起两朵红云,清楚姑娘不知何时看出了自己的心思,想成全自己去见表少爷。
看到白芷罕见的羞涩神情,虞兰珠摸着追风的手顿住。
没了主人的按摩,追风立刻睁开眼,四脚朝天翻身看向主人,却见主人正偏头看向身边的女子。
女子倾国倾城,眼角眉梢带着些自得,“你素来只想着以利诱人,这本身没有错了,毕竟世间攘攘皆为利来,但你要明白,不是所有的人都能被利益打动,特别是你身边的人,你出手大方,她们不差银子,在追究银子之时,或许也会想追求点别的,你要用心去观察身边人当下最想要的东西,也许这样别人的忠心才会久些。”
虞兰珠孤僻冷漠,除了能影响到自己的人,她其实并不在意身边人的心思。
哪怕很早就察觉出白芷对追风好得不同寻常,她也只是一笑而过,没有去深究。
若非幽魂的提醒,她也未想到白芷爱慕宁婺。
既然现在知道了,虞兰珠也不妨做个顺手人情。
只不过白芷恐怕要失望了。
她送银子那日,是在宁府吃的晚饭。
大概觉得战场上刀剑无眼,舅舅宁绪未再撮合表哥跟自己。
倒是舅母王氏想让表哥先纳个好生养的妾。
宁婺当即就拒绝了王氏的提议,表示父亲跟母亲早日再生个弟弟才是。
幽魂还在旁边调笑,觉得宁婺肯定是心里有人,那个女子必定出自高门,所以他才装出一副假正经的模样,不然以他荤素不忌的风流性子,宁府早就住满莺莺燕燕了。
虞兰珠当时就给了幽魂一个鄙视的眼神,知道你对表哥有成见,可怎么能信口开河呢?
宁婺性格冷傲,却很受女子的欢迎。
每年七巧节,都有很多貌美女子给他扔手帕。
但他对女子,无论美丑从来都是一副不假辞色的态度。
再正经不过的好男儿了。
怎么就是风流成性了,还荤素不忌,说得表哥好似荒淫无度的好色之徒。
隔壁孟文远还差不多,听说那厮仗着皮相出色,文采风流,在秦楼楚馆有不少的红颜知己呢。
宁婕为此气恼了许久。
不过说到宁婺心里有个高门女子,虞兰珠的脑海中倒是浮现了一个身影。
她偷偷比划出那个名字后,幽魂微怔片刻,才神色难辨地看向宁婺,摇头道:“我也以为是她,但人心易变,我现在也不能确定了。”
当白芷说要替她捏捏肩膀时,虞兰珠才从回过神来,婉拒了白芷的好意,“白姐姐,你连夜赶路,明日又回家要照顾白妈,今后辛苦的日子长着呢,你还是先去休息吧。”
白芷感激地点头退下后,屋内再无其他人之后,虞兰珠才想起了幽魂的那番“御人高见”:“照您的意思,我应该少给些银子,省得她们得陇望蜀。”
其实她明白幽魂的话虽然难听,却是有几分道理所在,虽然世人大多皆为利聚,但是要长久地留住他人,是不能只靠利益的。
只是幽魂一个不得不依附自己的孤魂野鬼,却老是摆出一副长辈式谆谆教诲的模样,让虞兰珠很是反感。
她父亲也是这般,总是教她许多道理,以为他最看重自己,没想到却是断头饭。
即便幽魂有几分道理,她也是心服口不服,故意地挑些毛病。
听到虞兰珠不甘示弱地挑衅,幽魂那如夜色般神秘美丽的眼睛轻轻眯起,淡淡地扫过虞兰珠,慢悠悠道:“小姑娘,这个世上不是只有你一个人出价。”
幽魂的聪慧不弱于虞兰珠,甚至阅历比虞兰珠更深,随随便便就堵得虞兰珠哑口无言。
带着郁闷的心情,虞兰珠当即便生着闷气躺在了床上,但是她也不是个输不起的人,抱着追风很快就睡着了。
其实她素来心事重,是个睡眠很少的人,现在之所以倒在床上就能入睡,主要还是这些天减肥耗去了大量的体力和精力。
特别是换了药方后,肚子就饿得非常快。
那种挠心挠肺的饿意比往日手上的疼痛还要令人难以忍受,有时候饿极了,当婢女们从身前走过,她就眼冒绿光,恨不得扑上去咬上两口。
好在虞兰珠长期和嗜血欲斗争,意志尚能坚持,平时就通过睡觉来缓解这种饿意。
许是有所思,便有所梦。
虞兰珠又一次回到了八岁差点被剖心的那日。
她再次朝嫡兄虞兰珍举起了刀——
……
心有余悸地坐起身来,虞兰珠发现全身上下都被汗水浸湿,伸手撩开床幔,发觉床边冰盆里的冰已经全部化成了水。
由于她睡眠浅,轻浅的呼吸都能惊醒她,所以她睡觉之时从来不让婢女守在床边。
又因失语症之故,雕花床边挂着一个金铃铛,每当她需要人之际,便摇铃唤候在隔间的婢女。
虞兰珠正打算摇铃,欲命人往冰盆中加些冰,幽魂却出其不意地从床外飘到床上,风情万种地斜靠在床头,单手支脸凑到她跟前,“你做噩梦了。”
语气异常笃定,没有丝毫的疑问。
虽觉得幽魂是个隐患,防备之心从未消除,但经过这些天的相处,虞兰珠也渐渐适应幽魂的存在。
哪怕已经看了无数次,她还是失神地欣赏了会儿,幽魂那张夺天地之造化的面孔。
也许是这张脸太过美丽,降低了她的警惕性。
亦或是没有隐瞒的必要,幽魂本来就清楚当年的事。
虞兰珠的手慢慢松了挂着金铃的丝带,抬起双手慢慢地比划起了那个缠绕了自己七八年、今后还要一辈子如影随形的噩梦。
“如果不是姑父多管闲事,也许我就会杀了父亲唯一的儿子。”
末了,虞兰珠的唇角扯出个讽刺的弧度,别有深意地看向幽魂,“俗话说,生前是善人,死后也会是善人,我这种残杀手足的恶人,想来死后也不是个安分的鬼。”
除了倾诉之外,她更有警告幽魂之意。
她是个连父亲独子都敢杀的人,即便死了也是恶鬼一个。
幽魂若是敢对她不利,变成鬼也要找幽魂报仇。
虞兰珠不喜欢威胁人,以她的实力,比起威胁,她喜欢早日铲除隐患。
只是她实在拿幽魂毫无办法。
虽然能看见幽魂,但摸不到,根本无法对她造成伤害。
既然自己无法动手,她也曾去请了一尊由北直隶高僧高开过光的金佛放在房中,试图超度了这缠在身边的孤魂野鬼。
可幽魂丝毫不受影响。
所以虞兰珠只能放几句狠话了。
仿佛没有听出虞兰珠的威胁之意,幽魂轻轻抚过虞兰珠左手的伤疤。
虽然虞兰珠无法感觉到她的触摸,可也察觉出了幽魂对自己手上的伤疤,有种说不出的复杂。
想到幽魂曾问过自己一个问题,如果燕王没有阻止她对大哥下手,会有什么样的后果。
她之前满心都是宁婺离去和接近秦昭之事,没有深思过幽魂问此的含义。
回想着幽魂当时的表情,虞兰珠心中升起一丝怪异的感觉,她死死地盯着幽魂,似要通过眼前这张既似母亲,又似姑姑的脸看出个真相来。
似是感受到了虞兰珠强烈的视线,幽魂抬起那双如墨的黑眸,深深地看向虞兰珠,嘴角亦扯出一抹诡异的笑意,“当年可无人来阻我,我真的将大哥杀了呢,后来我还不解气,顺手也把在场的人也杀了个一干二净。”
欣赏了会儿虞兰珠不可置信的模样,幽魂微微拉开距离,好以整暇地解开衣襟第一颗扣子。
雪白的肌肤、修长的脖颈,纤薄的削肩,真真当得起“丰肌弱骨”四个字。
而在锁骨下方、靠近肩膀处生长着一朵红色桃花胎记。
闷热的屋子里,虞兰珠的心底却泛起阵阵寒意,不由自主地摸上了自己的锁骨。
同样的位置生着形状完全一样的红色桃花胎记,只是她的胎记要大上许多。
“想不想知道后来发生了什么事?”幽魂再次凑到虞兰珠耳边,唇边漾起个笑容。
虞兰珠冷冷地瞥了她一眼,抓住系着金铃的丝带用力地摇了起来,“那是你的事,与我无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