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铮语气慈爱,语重心长道“芮儿,我知你办事仔细,少有纰漏,可你不过是个尚未及笄的女儿家不必如此辛苦,像其他女儿家一般恣意洒脱也是好的,万事有我和你母亲”
这几年来,傅铮总是觉得自己愧对这个女儿。木芮是自己见过最聪慧的孩子,五年前在布庄见她时,她穿着一件红袄,料子是清河上好的蜀锦,鼻子冻的发红,扎着黑黝黝的两个发髻,发髻并不对称,甚至有些乱。
小小的木芮坐在比自己还高的桌子旁,一只小手噼里啪啦播着算盘,一只手翻着账本。他身旁的那些老伙计甚至都跟不上她。
“四十九万八千七百四十三两白银,你们输了。”
“掌柜都没核对,你个小毛孩说赢就赢啊!”
四下一片议论声,谩骂,讥讽,惊讶,夸赞都有。小姑娘全然不在意这些杂音。自顾自的说道:“这是前年的总账,不可能没算过。”
“你个小兔崽子,别仗着有点小本事就在这耀武扬威。一个奶还没断干净的女崽子。东家是傻了才会让你做这个账房”
小木芮直直盯着对方的眼睛,神色如常。
“那东家为何又会要你们这些上了年纪连算盘都打不利索的蠢货?”
小木芮脸色没有一点变化,好像只是再阐述一件在正常不过的事情。在这么多人眼底下被一个孩子下了面子,那人脸涨的通红,抡起膀子就向小木芮扇去,也许是噶刚才的话太过狂妄,其他人都在看热闹,无人制止。
小木芮闪身躲过,那男子没料到一个孩子能这么灵活,脚下一滑下巴磕着木芮身旁的椅子上。
“你为何要打我?”
小木芮带着点奶音,语气还是没有任何起伏。
“为何?你敢在这找事,我今天就是要替掌柜好好教训你这个有娘生没娘养的贱蹄子”
那人粗鲁的用袖子抹去下巴上的血渍,疯狗似的眼神,向小木芮冲过来,这次是实打实的想弄死木芮。
只是还未等他靠近木芮,胸膛便被人猛的一击,密密麻麻的痛苦迅速苏醒,嗓子眼传来一阵腥甜。
少年江泽身着一身藏青色锦缎长袍,领口袖口都镶绣着银丝祥云纹滚边。黑发被一个小巧的镶玉银冠简单的束起。
“江泽!”
少年江泽也是如小木芮一样淡的如水般的面容。
“可有受伤?”
“没”
少年江泽将小木芮揽在身后,面向一旁脸色铁青的掌柜。
“舍妹唐突了”
转身将碎银向地下那人的嘴扔去,使了些力道,那人捂着嘴,又是一阵□□。
“等等”
木芮轻拉江泽是衣袖,示意他停下,转头又看向掌柜。
“四十九万八千七百四十三两,我算的可对?”
“不错”
“那按之前所,我当这个账房是不是理所当然?”
“是”
掌柜面露不悦,但迫于江泽的压力也只能咬着牙,回答这个女崽子的话。
小木芮靠近满嘴流血的那男子,轻声道:“我算对了,账房的位置我也拿到了,你们 输了”
木芮特地加重了最后两字的音。
第二天一早,傅铮到了钱庄,他想要再看看这个特别的女娃。若是可以慢慢教导,凭她的天赋,不出一年便可以打理清河的家产。
傅铮足足等了两日,也不见昨日那穿着红色小袄的女娃。第三日那个被打的男人顶了女娃账房的位置,他也只能放弃。
”女儿从未觉得拘束辛苦,不知父亲从何说起?”
木芮面露不解。
傅铮这才意识到,凡是书本上的东西,木芮学的总比别人快些,好些。至于拘束什么的,她可能还不太明白。
木芮的过去的这十几年,一半学了经商之道,另一半学了世家礼仪,沾染了些傅瑞满的风流气。
“芮儿,亲人之间无需尽善尽美,你和满儿一样都是我们的孩子,没什么不一样的。爹爹也希望你能像和满儿相处那样,和父亲母亲相处。”
“父亲,如此有违礼教,女儿恕难从命。”
“有违礼教?你干的那件事合着礼法了。”
傅二斜睨着木芮,手中的菜还未放在嘴中,傅铮一桌,傅二和桌上的碗碟都是猛地一颤。
“你自己不学好,带着你阿姐去那些腌臜地方,现在反倒是怪罪你阿姐。”
“我带她去?除了第一次我带着她去泰湘楼,其余那次不是她自己要去的?”
“还敢狡辩!”
傅铮气了,抄起一旁的物件就要向傅二砸去。木芮看到傅铮拿着的东西,连忙挡在傅二前面。
“父亲不可,那是母亲最爱的摆件,砸不得”
傅铮坐在木芮身后,探出头来。
“爹你手上那件古乌木可是娘最爱,要是磕着碰着,你得做好几天的冷板凳。还是快放下吧”
看着木芮牢牢把傅满瑞牢牢护在身后的模样,傅铮气不打一出来。
“到头来,你们竟成了一条心。”
傅铮轻嗤一声,将手中的东西交给身旁的侍女。
“干紧吃,吃完赶紧走,别在这碍眼”
傅二和木芮对视一眼,都默不作声的扒拉着碗底的米粒。
好不容易吃完,临走时又嘱咐道:“芮儿,明日是你第一次去秋猎,让满儿带着你到处多转转,其他人说什么不必在意”
“是,女儿知道了”
“还有你,明日照顾好你阿姐,她要是有什么意外,唯你是问。也不许和沈止争强斗狠。”
“哎呀,知道了”
深秋里,凉风飕飕。
雾气半散不散,被光照着,丝丝缕缕。青枝耸立,叶缘瑟瑟。
树荫下,木芮裹着披风,身下的踏风甩着马尾,跃跃之姿。今日她未上妆,挽起发,削减了眉眼处几分独有的妖制。一身青衣,迎风而起,一举一动,神韵天成。
“你要的鹿”
木芮这人,连只兔子都猎不到,穿的像是去打白狼似的。
傅二身后的小厮抬着两头公鹿向营帐去。
木芮怀中突然多了一顶帷帽。
“给我这个作甚?”
“带上”
“不带,碍事”
“带上,今日我打到的猎物分你一成。”
“两成”
“成交”
傅瑞满悬着的心终于落地。他身骑黑马,身姿挺拔,眉目俊秀,少年盛气。
木芮跟在傅瑞满身后,一路无言。
少年沉稳
木芮轻笑,她怎么也没想到这四个字有一天能用在傅二身上。
“笑什么”
“没什么,我瞧着你今日顺眼许多。”
这会已经到了猎场深处,再往前走,野兽横行,单是自己一人,想去也就去了,若是带上木芮,实在是放心不下。
“这里多是些兔子,偶尔也有狐狸什么的,你在这玩玩,侍卫也都留给你,你要是猎不着,让他们帮你。”
“那你呢?”
“前面多是凶兽,一边顾着你,一边打猎,是要累死我的。”
“也对,这些护卫我留两个帮我拿东西即可。剩下的你带走吧。不用顾虑我,论逃跑的本事,这里没人能追的上我。”
傅二四周巡视一番,确定没什么野兽的踪迹。拽了拽缰绳,与木芮同侧而立,侧头打量着眼前的女子。帏帽很长,只露出了木芮的半截身子,青衫款款,不辩男女。他将自己带的驱蚊荷包扔向木芮,把木芮腰间的荷包拽掉。
“随你”
傅二策马扬长而去。
木芮拿起傅二调换的荷包,这是昨日自己送去的,墨绿色,点缀银丝,是好看的,也合着他的品位,怎么突然就不喜欢了?
皇家围猎,一向受世家公子贵女重视,今日竟一人也不曾见过,到是省了不少的麻烦,还以为要和那些不相干的人浪费口舌。
木芮四处转了一圈,打到了几只小兔,飞禽。
一晃过了半日,太阳高悬,木芮没了耐心,就想返回营帐休息。
“小姐,白狐!”
一护卫突然指向一边。视线里,一只小白团子一闪而过。木芮来了兴致,眉目微扬,调转马头,追着那白狐去了。
自言自语道:“做垫子也不错。”
踏风像是追出了兴致,速度越来越快。木芮甚至听的到耳边呼呼的风声。距离差不多时,木芮夹紧马背,拉弓射箭。
“哟,又没中”
是一男子的声音,速度太快木芮找不到那人的位置,也不过多理会,应该是哪家的不入流的公子。
等再近些时,木芮射出了第二箭。
那箭刚到距白狐一尺的距离时,突然偏了位置。
白狐被射偏的箭吓着,转了方向,往猎场更深处去了。木芮喜欢白狐垫子,可更加惜命,便不再追了。若是受了伤,傅二也少不了一顿打。
沈止一个时辰前见过木芮,身着简单,身形消瘦,虽是带着些男子的气韵,可仪态自持,头顶帏帽,若不是腰间那墨色荷包表明他男子身份,自己真会觉得是那家晒不得太阳的娇贵小姐。
时下,郦都城男阴风气盛行,女子钟爱年轻妖媚男子,男身女相最为推崇。
沈止与沈慕绾是一母所出,兄妹俩最是见不惯那文弱之气。他见着木芮那不着调的箭术之后,更是想给他点教训。
“在下定国公府沈止,刚才见公子箭术甚是独特,便也射了一箭,不料没射中狐狸,到是断了公子一箭,沈某惭愧。”
薄纱之下,木芮面色不悦,真是晦气,遇见了个多事的。这既然他不清楚自己的身份,自己也就没有必要理会这不知哪里来的泼皮。
沈止话音刚落,木芮就扯了扯缰绳,只留给沈止一个背影。这种人多说一个字都是浪费。
“兄台是看不上我定国公府?”
这郦都甚少有人敢抹定国公府的面子。
木芮速度又快了些,不想再从沈止嘴中听到一句话。这兄妹两人还真是同一对爹娘生养的,仗势欺人的事,做的是一模一样。长的人模狗样,尽不干好事,怪不得傅二老是和他不对付。
木芮正想着,帏帽的薄纱被一阵风吹起,转头,只见一个黑影向自己飞来。
沈止伸手想要拿掉这人的帏帽,手刚刚碰到薄纱,那人忽的跃起,白纱便从指尖划过,面向自己向后滑去。
也不是一无是处,轻功不错。
两人都下了马,木芮向林子里去,沈止也追去。越往里走,林子越密。原本被木芮甩开的沈止也慢慢跟了上来。
两人之间已经不是沈止单方面的追赶而是如火如荼较量。
木芮踩着树梢,迅速掏出一小节玉笛。
一声空灵的笛声像浪似的,在林中传了一波又一波。踏风双耳一缩,全力向木芮的方向奔来。
不久,沈止看见木芮站在树枝上,像是在等他。
是在让他?
他可不是随意那个人就让的起的。沈止脚下使劲,衣角在气流中仄仄作响。
沈止跃至最高处与木芮相对,两人之间不过半尺的距离。
“你叫什么名字?”
眼前人不答,身子向后一仰,直直落下去。
“小心!”
沈止伸手去抓,堪堪碰到那人的掌心,指腹划过半个手掌直至与木芮指尖相触。木芮身子翻转,两人指尖交摩后彻底分开。
白色马匹像是踏风而来,稳稳接住木芮。
沈止看着木芮的背影,那青衣白马消失在视线,他才从树梢上一跃而下。
自己是被耍了?
沈止心底默默记下的这笔账,然而手指还传来层层柔软。他嫌弃般的甩手,在衣服上擦了又擦。
“真晦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