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个天方夜谭的想法。
眼下,雾杳基本是必死的局面。
她的武力值——
为零。身上还有许多伤,哪怕是让她逃,她也逃不动。
船上的法器——
统统不见了。由于雾杳的一口血,三缄算是破罐子破摔,再不用顾忌触碰她的衣饰后会被云霄客感知到。
至于救援——
云霄客不知何时能到;日蚀开始至今不到五分钟,三缄的障眼法效力如何,万仞山的人什么时候才能发现不对劲,皆是未知。
一股冷冽的劲风向雾杳喉间袭来,系统放弃挣扎,“吾命休矣!”
三缄可不会等她慢慢理清思路。
三缄全神贯注地掷出了生灭念珠。
珠串自动断开,化为笔直的一条,一端握在他手中,另一端流星赶月般朝着雾杳而去。
他已封闭了耳识,方才的失误,他不会一犯再犯。
时间不多,必须速战速决。
只要在云霄客杀了自己之前,杀掉雾杳,就是胜了。
“咚!”念珠钉在船间,整艘小舟都在巨大的浪花里颠来簸去。
势在必得的一击竟扑了个空!
伴随哗哗如雷雨的水声,伤痕累累的少女滚了一滚,险险与念珠擦身而过。
又来了。
三缄眸色一沉,她落水时也是如此,他明明瞄准了她的心脏,却不知怎么偏了一偏,让她躲过一劫。
如有神助。三缄想到了这四个字。
旋即他却想笑,这世上哪有什么神?哪有什么佛?
如果有,那也绝不会是救人的神佛!
三缄霍地拔出自己的法器,湖水从船窟窿里汩汩冒了出来。
好在,他将幻术的阵法刻在了木头缝里,只要船体不散架,就不会被人发觉这里的变故。
趁着冻得抖抖瑟瑟的少女仍背对着他伏在船尾,念珠带着流电般的黑白细光,嗖一下射出!
三缄目露寒光。
今天,哪怕是为了那位枉死的小童,也一定得杀了雾杳。
功败垂成,在此一举!
“大师,您是来看九霞粲晓的吗?”
万籁俱寂。
蓦地,耳边却响起了少女那仿佛阑暑骤雨般洗尽溽热的嗓音。
怎么可能?!三缄瞠目。
他封闭了耳识的!
一刹间。
好像有汪洋般驳杂的一些东西,从体内抽离了出去。
三缄呆呆地眨了眨眼,耳边的声音如炸开的烟花陡然放大,汹汹薨薨,沸反盈天。
剑朔戛磨之声,琼楼倾颓之声,鱼群竞跃之声,求饶声,恭贺声……自己微弱下去的喘息声。
“丢到乱葬岗去吧。”他听见义兄漫不经心地道,“好歹曾是个天子,记得给他裹一席白茅再扔。”
他想起来了,自己要死了。
浑身都是箭伤与刀伤,他却不怎么疼。心口空荡荡的,血越流越冷。
冷得像是寒冰。
“砰——!”
雾杳从船尾的木板,一翻身掉到了宝石绿的剔透冰面上。
因为腰伤,她站不起来了,只能拖着软绵绵的左臂,匍匐着一点一点挪向三缄。
血从右臂断口和蛛网般的割伤里渗出,转瞬凝结,再随着雾杳的动作碎成冰渣。
幸亏九霞粲晓结冰后不会被体温捂化,不然还得被粘下一层皮肉来。
雾杳终于来到三缄面前。
她嘴里衔着一块碗大的鱼鳞,狠狠地捅进了他的胸膛。
“呃……”三缄痛吟着。
他此时是个冰雕。
他被雾杳一脚踹翻,自心口往下,浸泡在从船底窟窿漏进来的水里。湖水成冰后,便一块儿被冻了进去。
“为什么要杀我?”
三缄双目渐渐聚焦,看到了雾杳的脸。
原来当初是他们错怪云掌门了,他果真没有过虑,三缄不适时地想道。
任凭一颗再怎么洞彻梦幻泡影、熬枯万古孤灯的清净菩提心,见了雾杳,都将尽数簌簌地溶作了凡念,从此沉浮在孽海中挣脱不得。
极北之地暾红磅礴的海日,万仞山巅亘久不化的雪,浮屠宝塔下聆听佛音的莲……修真界的诸般奇景丽色,抵不过她一抬眸。
哪怕,她现在眼神像要啖人般狠厉,额间还血肉模糊的,似是被生生剐蹭去了一块肉。
“为什么要杀我?”
雾杳的嘴唇无声地翕翕张张。
三缄恍悟。
原来,他不是“听到了”,而是“看到了”。
他心有妄执,声音不自外界来,而在心中。
从未散去过。
三缄垂眸看向心口,冁然一笑,昳丽夺目,“是我输了。”
“不准笑!”雾杳肩头用力一撞,鱼鳞又嵌进去几分。
他胸膛上本就有一道旧疤,这下又添一道。
雾杳冻得面色青白,但她胸膛里仿佛正兜着一颗骨碌碌乱滚的烧红的铜球,烫得她血液逆行,呼吸焦沸。
她披头散发,断臂赤淋淋的,犹如伥鬼般贴近了三缄,幽冷地道:“你那破珠串被我扔湖底了,休想再拿它害人。这次的事,师尊一定会向绝嚣寺讨个说法,你逃不掉了。”
三缄只是专注地听着。
含着笑,神情无奈地听着,仿佛雾杳是个色厉内荏的孩童。
雾杳声音拔高,“你还笑得出来!别以为我不知道,你的身体早就被死气侵蚀得差不多了。呵呵,表面是年轻俊美的皮囊,其实内里就是个血肉干瘪、行将就木的老人!”
她喉间如吞砂砾,声声泣血。
方才雾杳被水淋淋地“钓”上来时,突然想起,万仞山其实是不该有水的。
万仞山终年凛冬,寒气并非由寻常的四时变换衍化而来。在这里,积雪尚且千古不化,泉涧怎么可能不成冰?都是用了天然阵法才维持住的。
九霞粲晓的湖水流向,地势走向,湖中属金火的泉台鲤,岸边的一草一木……皆是阵法。
有阵法必有阵眼。只要毁了阵眼,湖水就会恢复凝冰。
雾杳赤身袒体,手头什么都没有,加之无法打开三缄的乾坤囊拿回自己的衣饰,便想到了他的念珠。
系统说,念珠没有施加任何禁制,会使一切接触到的事物衰老。
所以,雾杳剜下额间的云山雾罩钿,趁着三缄被魇住的时候,在系统精密计算的帮助下,排除了流水游鱼的干扰,往阵眼处——一株埋在湖底淤泥里的绛叶莲,将念珠抛了下去。
闻言,三缄并不惊讶,慨叹道:“是啊,欲要得之,必先失之。此消彼长,因果轮回。”
他是抱着必死的决心来的,雾杳蹙眉。
死都不惧,还能指望从他嘴里撬出什么话?
“你究竟是谁?为什么要杀我?!”雾杳心里发急,也顾不上许多了,一边观察着三缄的神情,一边一股脑儿地道:“你不是唯一一个要杀我的。你和万仞山的人是事先串通好的。你们骗我献出灵腑也是这阴谋的一环。你们杀我的原因,受人所托?寻仇?我身上有比灵腑更有价值的——”
不知是雾杳的问法令人措手不及,还是问的内容牵涉太多,三缄神情动摇,泄露了前两个问题的答案。
但很快,他闭上了眼睛,不再听,不再看。要不是还有呼吸,雾杳几乎以为他死了。
三缄果然知情!
眼看着事情有了苗头,雾杳却不得不抓狂地戛然而止。
因为……整座万仞山都被一股凛冽的霜雪气息所笼罩!
天光陡然大亮,日蚀终止了。
“唔!”雾杳刺疼地阖紧了双眼。一望无垠的葡萄绿冰湖、被带起的水花凝在空中的金赤鱼尸……周遭晶光灿焕,仿佛深海珠宫贝阙中的水神居所。
一只温凉的手掌抚过雾杳的双目,随后,将她轻揽入怀。
不止眼睛,身上的痛楚也消失了。
有敲冰戛玉的嗓音从头顶高高落下,“让你专心在抱素居修习,不要四处乱跑,为何不听?”
言语间的冷意令雾杳本能地打了个颤。
这是一个见到断手瘫脚、差点被人谋杀了徒弟的师父应有的反应吗?
雾杳本打算一见面就嚎啕大哭着抱住云霄客,演一演死里逃生后的委屈、懵圈、害怕……可云霄客这么抢先一打岔,她顿时哭也不是,不哭也不是了。
系统精疲力竭地长出一口气,“谢天谢地,总算是安全了。”
“抱歉,云掌门。”身后传来三缄气若游丝的声音。
“师尊,他……”雾杳想回头,却被箍住了脑袋。
云霄客宽大的双掌罩着她的耳朵,灵力流转,隔绝了一切声音。
雾杳眸色微沉。
他们在背着自己谈话。
她此时是跪坐着的,当即卸去膝盖上的力道,不支地往云霄客怀里深深一倚。
不着痕迹地调整了方向,偷眼向冰湖上大大小小的镜子般的鱼尸上望去。
出于角度问题,看不见云霄客在说什么。白气沵漫的小碎镜中,三缄的嘴唇蠕动着:“贫僧实在是时日不多……放手一搏。你们……还要等到什么时候,为何不试……。她……惑乱道心……要当心。”
雾杳越看越紧张,有些后悔没及时把三缄灭口。
刚刚她问三缄的前两个问题——
“你不是唯一一个要杀我的。”答案为是。
“你和万仞山的人是事先串通好的。”答案同上。
都和废物系统的说法吻合。
雾杳在脑海中问道,“你说的‘所有喜欢我的人都要杀我’,是指游戏里的所有角色,还是,若是将来一旦有人喜欢上我,也会产生杀心?”
系统怯怯道:“不、不清楚诶……”
雾杳刚要发飙,系统赶忙又道,“不过,可以确定的是,至少游戏中九十五名角色,肯定都是咱们的敌人。”
“哦不对。”系统发出一声拍大腿的响动,“九十五人中,有一人可能是友方。”
雾杳蹙眉道:“什么意思?”
“就是,宿主你今天不是用了蔷薇宝瑟术吗,推衍的结果显示,你有一位命定之人。”
“那人是绝不会杀你的。”
“不过,我不知道你现在是否已经与命定中人相遇,他在不在游戏角色之列。”
“你说的是那块会动的水银?”雾杳想起了今早去太极广场拿鲛人泪的事。
旋即,道童那稚嫩的脸浮现在眼前,她心口一痛,呼吸紊乱起来。
过了会儿,强迫自己镇定下来后,雾杳继续思考着。
姻缘是这么好测的吗?她一个没灵力的人瞎捣鼓捣鼓,还就真被她歪打正着了?
雾杳现在看什么都像是阴谋。况且,这个系统太不着调,他的话,也就能听个六七分。
她狐疑道:“这个蔷薇宝瑟术可靠吗?”
“当然了!”系统挺起小胸脯,为自己的博学而骄傲,“这可是九曜七星仪失传已久的古术!”
九曜七星仪……
这个世界大致划分为七大板块。
三洲:中洲,巇洲,极洲;东西南北四海。
于是,便也有“七大仙门”。
九曜七星仪是位于西海的顶尖玄门。
就好比万仞山擅剑,论卜算,星曜仪称第二,天下再无第一。
蔷薇宝瑟术的结果……她可以相信吗?
思来想去,雾杳为了自己的安全,决定暂时假定——
一、《春知处》的所有男主男配都要杀她。
二、可能会有一个例外,并且此人是她的真爱。
雾杳犯了愁。
眼下知道了自己的危险处境,又能如何呢?把杀上门的人都反杀掉?她有这个能力么。
而且,只有千日做贼,可没有千日防贼的。
假如,她的“真本命”存在于九十五人之中,又该怎么找出来呢?
目前掌握的信息还是太少了,雾杳一颗心越想越沉。
他们究竟为什么杀自己?
难不成,就像仙侠文里设定的那样,女主是什么仙族、灵药转世,杀了女主,就能复活男主们的白月光之类的?虽然她不怎么看小说,但出演的影视剧不少,这是常见的一种说法。
总不能,是因为对雾杳爱而不得,就要狠心毁掉吧?
雾杳绪乱如麻,甚至怀疑,自己当时刷满的不是好感度,而是仇恨度。
比如面对云霄客时,她就不觉得他喜欢自己。
远处传来阵阵飞剑声,九霞粲晓结冰的动静太大,引来了巡逻弟子。
云霄客指尖一动,湖上白茫茫的冰气迅速成团,大毯子般严丝合缝地捂住了光溜溜的雾杳。
雾杳打了个激灵,用断舌黏糊糊地道:“冷……”
云霄客眼也不眨,“忍着。”
“……是。”
看吧。
云霄客和三缄的对话已经结束。
雾杳被从地上抱起,她回头一望,却撞进了一双靡丽而无光泽的眼睛里。
雾杳心头一惊,愣愣看了片刻,将头靠在云霄客肩膀上,轻道:“师尊,他死了。”
“嗯。”云霄客语气漠然,“乱葬岗的死气续了他半条命。早在心脏被洞穿的那一日起,他就是个活死人了。”
“别看了。”云霄客点了点雾杳的内关穴,雾杳当下眼皮饧涩,四肢百骸都变得沉甸甸的,“先治伤。”
耳畔的叹息越飘越远,“也不知是怎么能把自己搞成这样子的……”
她的当即要务,是得想个法子修炼,雾杳心想。
眼睫缓缓地一扇一扇,合上了。
梦里,她似乎变成了个小小少年。
时光像串圆润的宝珠,转啊转啊,从未来走到现在,从现在走到过去。
雨滴从人间落回天上,白首成青丝,孤影分成双。
“母后,义兄是绝不会背叛我的,请您手下留情!”大雪纷飞的夜晚,“她”以头叩底地跪求着。
“义兄,他们说,我要成为太子了,我害怕……”孤灯月窗的书斋中,一只指骨分明的、有力的手握住了“她”,“别怕,微明,有我在。我一直都在。”
一处阴暗腥臭的井口。
比井口还小了一圈儿的“她”死死攀着一根绳索,绳索稳稳上升,哆嗦的声音回荡着,“你、你是新来的伴读?真是多、多谢你。可以劳烦你一、一件事吗,上边有……”
伴随一声轻软的猫叫,有笑盈盈的少年声音道:“殿下是不是在找它?它好端端的,没被五殿下六殿下捉着。”
“她”心弦骤松,但同时,又因他语气中的笑意感到心里一刺。“她”还没开蒙,但隐约开始明白,母亲眼中的担忧,哥哥们眼中的嘲讽,宫人眼中的轻慢,都是因为自己太软弱了。
眼前一明。
“殿下,您上来,臣背您。”可这次,迎接“她”却是一双笑意纯粹的眼睛,“多亏了您,它逃过一劫。有您这样的主子,是它的福分。”
……
最后。
无数时光汇聚成一束。
“大师,您是来看九霞粲晓的吗?”
月色如洗,他回眸,见到了一个面目隐在云影里的少女。
少女似乎鼓起了嘴,声音闷闷的,“不好意思啊,那株会发夜光、比船还大的绛叶莲已经被我师尊摘下,给我做身体了。所以湖水不太像是霞光的色彩了。”
忽地,她又语气一扬,“不过,我师尊说,三年后这里能有鱼跃龙门可以看呢!届时您可以再来。对了,您知道鱼跃龙门吗,听说啊……”
一点一点地,她绵泠泠的嗓音从他心上淌过。
自此,再未散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