镇北大营驻扎在一片平原,此刻正值午时放饭,一伙年轻的士兵正停下操练,勾肩搭背,互相打闹着,迎面撞见上将军过来,当即噤声,挺胸昂首站成一排。
上将军李茂没有停留,径直带着人往营房走。
负责操练士兵的总兵正是李江的父亲,李淮。他生了张憨实和善的方脸,看着不像浴血的军人。父子俩正站着叙话,隔着老远看到来人,连忙迎上来。
“上将军怎地不在帐中休憩?”李淮又朝李陵春和杨都尉拱手作礼,只是望见赵演时,怔愣一瞬,随即笑眼中满是复杂情绪:“熙宁公主…这么多年,都长得这般高了。”
赵演大方回礼:“见过李总兵。”
李淮本是李氏远房,勉强能称呼上将军李茂一声叔父,出生入死才在镇北军中站稳脚跟,也是镇北军中唯一劝得动李茂的人。他简单打过招呼,又急忙暗示李老将军:“上将军,杨都尉和公主殿下不远千里来此,营中没啥好招待的,恰好猎到了几头野彘,不如让伙夫选做最鲜嫩的肉,也算尝个鲜。”
“好,你带杨都尉去挑几坛好酒,叫上王参军他们,为杨都尉接风洗尘。”李茂微微颔首,却又对李陵春和赵演冷脸:“你俩跟我走。”
李淮脸上闪过一丝无奈,又热切地请走了杨都尉,顺带拽走了李江。
李陵春不明所以,只道是祖父对自己出去办事不满意才这般严肃。闻到营房飘来的饭菜香,他去揽赵演肩膀:“熙宁我跟你说,营房张老头做得炖菜可好吃了...”
李茂突然转过身来,目光锐利逼得李陵春硬生生将手缩了回来,赵演这会儿也察觉到这位名义上的外祖父,对自己的不喜,便迈上前一步:“上将军不必为难,我与陵春表哥从小相识,自有分寸。熙宁既然到了军营,只会遵循军中规矩,也不用像京中那般拘礼。”
上将军不言,只带着她们步入营房,他随意落座,李陵春去取碗筷,他才缓缓开口:“我知道你在想什么,你羡慕李陵春功名显赫,你也想骑高头大马,想出人头地,不想当一个任人拿捏的公主。”
这一路上,早有李江把她和李陵春的动向汇报给军营,上将军能看穿赵演心思也正常。
她坐在木桌边,垂眸道:“将军...您带我来这里,不就是想告诉我,您没给过陵春表哥任何优待,更不会对我开恩?无碍,我不想仰仗任何人,更不会端着公主身份,只求您给我一个机会。”
“你不想仰仗任何人?你身为公主,你过去十几年全仰仗百姓供奉,现在陛下有意要你去和亲,你躲到军营来...你有想过你身为公主的责任吗?”
“我当然想过!”赵演猛然抬头,“所以我才要作为一个普通人参军,我来这里不是为了躲避也不是为了镀层金,我愿意为了大晋出生入死,不管是和亲还是上战场!”
她满眼都是希冀和野心,李茂却嗤之以鼻:“你以为战场是你想去就能去的?废物的生死有什么用?”
赵演霎时僵住,一股无名火烧至心头,又被冰凉的嘲讽浇灭。
李陵春这时已经取了碗筷和饭菜回来,他给赵演拿了精细的白面馒头,自己盘中全是粗糙麦饭。
“熙宁,我和张老头吩咐了,让他做点拿手菜,你稍等一会儿哈。”
他望见两人漠然气氛,更摸不着头脑,还想再劝祖父不要板着脸,不曾想赵演“噌”地站起来,厉声道:“上将军,您还没怎么了解我,就妄下定论,未免太欺负人了些,难道您对所有来投奔镇北军的人都是这般么?”
她微微扬起下巴,一副自矜盛高的样子,实则不过是为了掩盖受辱心虚的过激反应。
“你有何本事?老夫确实不知。”李茂冷声:“你看到方才操练的汉子们吗?那是近日刚收容的新兵,只要你赢过他们,老夫承认你不是拖累。”
李陵春大惊,急忙咽下嘴中吃食:“祖父,你开什么玩笑?”
那根本不是近日收容的新兵,是早在半年前从民兵队中选拔的游骑后备役。
但赵演见李陵春这般反应,只觉连他也小瞧自己,当即拍桌:“一言为定,只要我打赢任何一个,上将军就收我入军营。”
李茂点头,李陵春知晓阻拦不了二人,匆匆丢下碗筷往外跑。
那帮混不吝手脚没个轻重,万一真把赵演打伤了怎么办?
但他却被两人异口同声地喝住了。
校场上三三两两的新兵在乘阴凉,正谈笑风声,一抬头却见一个身着骑装的女子立在他们跟前。
赵演换了装束,神色淡淡:“可以麻烦你们一件事么?”
此处并不是营帐腹地,时有来探亲的军眷路过,士兵们看见女子并不惊讶,只当是谁家妹妹迷路了,于是嬉笑着应声。
然而赵演指向空地:“你们抽个签吧,随便来个人和我打一场。”
人群中登时站出一位领队,看着将近三十的年纪,又好笑又无奈地劝了赵演几句,却无论如何都劝不动赵演,本想以军规推脱,却瞟见远处骑督疯狂摆手。
李陵春被祖父看着,不敢传话,只想悄悄打手势,让那队长给赵演放水。
谁知队长会错意,以为骑督的手势是要他们赶紧处理了赵演。
于是他指了队中体术较落后的那个:“陈旺,你去。”
陈旺看见空地上摆架势的赵演,觉得输赢都丢脸,但队长之命不敢不从。
“姑娘,你可想好了,踢馆子可是要挨揍的。”
赵演从兵器架上取出一杆长枪来:“尽管来。”
她先前在龙溪寨连挑数人,踌躇满志,丝毫不畏惧眼前平平无奇的男子。
陈旺也取了长枪,让赵演先手:“请。”
赵演并不客气,枪尖一抖,步如游龙,直取对方肩肘。
陈旺反应极快,侧身挡住杀招,他力道远比赵演大,不过一个扭转,就将赵演的枪杆震开。
一力破十会,赵演的灵巧毫无优势,且她的实战经验太少,几次突击都被陈旺下意识地躲过,逐渐落了下风。
她越发心急,又动脑筋故意卖个破绽,想引陈旺近身。陈旺果不其然上当,不仅枪尖落空,还将侧颈露了出来。赵演呼吸急促,一朵漂亮的枪花逼近陈旺,倏地,闷声响起,她的后腰受了枪杆沉沉一击,枪尖偏了。
胜负只在一念间,她稳住身形时,陈旺已经转身收枪,抵在了她的后背。
赵演汗如雨下,大口喘息着望向手中长枪,满是茫然。
“你没事吧?”陈旺挠头:“我...我已经收着力了,没想到你这么...瘦。”
方才那一击,若是换成身着皮甲的壮汉,挨一枪杆只会巍然不动。
一旁人起哄:“陈旺!你快道歉不然人家要哭鼻子了!”
赵演的脸上慢慢浮现红晕,挫败和难堪占据心头,她将枪重重顿地,咬牙厉声:“再来!”
陈旺说什么也不肯继续了,于是众士兵又推攘另一个较瘦弱的男子出来。
远处李茂搬了凳子坐下,李陵春站在他身侧又急又无奈。
越来越多的人聚集到此处,赵演饮下一壶凉水,气息才稳了些,这次她打起了十二分的精神,她还抱有一丝侥幸,总觉得方才那场落败,是可以靠改变战术扭转的。
直到对方取出一柄弯刀,玩世不恭道:“姑娘,打完这一场就收手吧。”
连用长兵器都不肯,算是对赵演十足的轻蔑了。
赵演心道这一次她一定要赢,她努力忽视四周注视和嘈杂,将李家断魂枪发挥到极致。
李家枪具有攻防一体的特点,经李家一代代传承改良,又在防守中设有绝杀技,往往出其不意使敌人无还手之机,因此有“断魂”之称。
但李家只流传在外基础套路,核心绝杀技是不会轻易传给外姓的。
赵演此时竭尽全力,使出一式银蛇刺喉,倒真逼得对方险些落败,连连倒退,可惜她此招只有灵蛇之迅,并无灵蛇之厉,对方抵着枪尖发力,立即将她震退身去。
“铮——”地一声,她虎口发麻,手上一松,长枪被刀砍入沙地,她又输了。
她扶着枪单膝跪地,朝李茂望去,只见对方失望摇头,就连李陵春也低着头不看她了,她呼吸一滞,酸苦在鼻腔弥漫,忽然有人唤她:“公主姐姐!”
校场的一角,正站着几个女子,她们不知何时也闻声赶来观望。
赵演瞬间挺直背脊,却不敢回头。
她已经察觉到巨大的实力差距,原来的骄傲随着汗水湮灭在沙地中,她想保全面子放弃的念头的也在刚才那一声呼唤中消散。
“再来!”
只要赢一个人,赢一个人就可以。
落在她身上的目光不乏诧异,又多了几分审视。
那个队长走了出来,持枪立在赵演面前:“请公主殿下赐教。”
他这般说着,却在过招中处处提醒赵演:“这一式手肘抬高,枪尖才稳。”“不行,你在背身时就应该预测好目标,转腰只是为了加大力量。”
这一次落败,赵演心服口服,也更加绝望。
也许她确实达不到进入军营的标准。
因为竭力,她开始泛恶心,蹲在地上一阵阵头晕。
李淮捧着些许蜜饯糖水过来,皱着眉道:“公主,您玩够了吗?这帮混小子该整队训练了。”
赵演满心绝望,眼眶发红,咬着唇一言不发。
良久,她拎着枪想要放回兵器架上,只是嘴上还犟着不肯认。
一双手猛然按住了她,“慢着!上阵杀敌比得从来都不是单打独斗!你们这般比好没意思!”
姚娘挽起袖子,扫过那些士兵:“再来!这次,我和她一起上,你们随便派人来攻,老娘但凡晃一下,都不在朔北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