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是几个奴婢的命,官员根本不放在眼里,此刻只觉得晦气,催促车夫继续赶路。
容冽早就见识过这帮人的嘴脸,内心毫无波澜地驱使马匹跟在后头,倒是钟不秋来了兴致,坐在宽敞多的马车内朝外头的人说笑。
“绝佳的机会,不做点什么还挺可惜。”
容冽兴致缺缺,将钟不求的脑袋按回去,“他要是出事,你也得受伤才行。没劲。”
钟不秋被容冽的回答逗乐,压低笑声,说出的话却不似玩闹,“小路有狼,他又不听劝,丢下本宫独自离开,结果路上遇见狼群,一车人丧于狼口。本宫听见惨叫,好心返回查看,哪料来晚一步。唉,本宫有何错呢?”
大冷天,这里根本不会有人。没有证人,也解释了为什么会有不同的车轮印,多么完美的说辞。只要容冽愿意,他现在就可以掉头。
钟不秋的法子确实让他心动,但他还有更重要的事。
他不悦地沉声道:“你到底想干什么,无谓的试探就这样好玩?”
“想当初你可是会用剑抵上我的脖子,想要鱼死网破。啧啧啧,短短十年竟被师傅教导得如此沉得住气。但愿见到其余的仇人也能面不改色。”
“哼,我能有今日也要感谢你气人的本事。”
钟不秋把容冽的控诉当成夸奖,甚至对当初的容冽多出点怀念。回想钟续得知袁罗要收自己为徒,竟懒得细问缘由,只让她随便选个侍卫贴身保护。她当时只想早点死,打算挑个拦不住自己的,谁知还波及了罪臣之子。
十岁,藏不住事的年纪,随便偷瞧就让钟不秋窥见了秘密。还算他有脑子,知道没有公主,更无回去的可能。最有趣的当是经过这一出,想死的人要活了,想活的人马上就要死了。
钟不秋望着越来越近的皇城,心想也就几个时辰的车程,却十年未曾有过一人生出来看她的心思。当真是薄情的帝王家,当真是天赐的机缘。
“你说等本宫归来,是当国师还是摄政呢?”
容冽再次踏入皇城,手中的缰绳攥得更紧,为数不多的懒散完全收敛,“有命回来再说吧。”
人人都知长公主,人人不识长公主。
宫门的守卫瞧见从马车出来的钟不秋,眼中满是诧异,对官员道:“张大人,无陛下指令,闲杂人等不得入内。”
钟不秋没有下马车的意思,站在高处俯视所有人,明明不是刁难却压迫感十足,连带着磨损严重的木板都像是檀木般珍贵,引得百姓朝这看来。
“不是父皇让本宫回来的?大人”钟不秋不解地看向张大人,沉声道,“假传圣旨可是死罪。您,有何辩解?”
不受宠的公主即使表现得再生气,张存也不会害怕,只是被这么多双眼睛盯着让他觉得没了面子,一时间恼怒起来,陡然提高音量,“陛下命本官迎接长公主,尔等竟对长公主无力!”
守卫纷纷朝钟不秋行礼,但更多的是怕张存小气,事后往大人那说坏话,给他们使绊子。
钟不秋神色缓和,对仍不解气的张存道:“本宫十年未归,他们认不出也是应该,倒是大人您事先不交代清楚,惹出误会,不知道又耽误了多久。皇妹以前就是个急性子,现在不知变了没有。”
一说到钟瑶芳,张存这个狗腿子哪还管得了其他,催促他们快去取个轿子来。在他背对他们时,钟不秋朝守卫浅笑表示歉意,容冽更是直接给他们塞了碎银。虽然碎银不多,但那也是两人牙缝里抠出来的。
守卫们见此都记下了钟不秋的恩情,完全没想过害自己被怪罪的元凶是这位看起来善良大度的嫡长公主。连远处都传出夸赞钟不秋的声音。
“殿下请。”
张存表面功夫做足,弯腰,恭敬,浅笑,好似要把刚才丢的面子全部拾起。钟不秋哪会在这刁难,抬手搭在容冽的胳膊上,松手时似是无意地露出伤口。至于有没有人看见,那就不关她的事了。
可还不等人坐稳,轿子发出吱呀声,晃得钟不秋忙伸手撑住轿声,原先冻得通红的脸蛋也白上三分,致使她站在大殿中央时所有人都觉得下一刻就要晕过去。
钟续对十年未见的女儿并无思念之情,不是事关重大,险些忘记她的存在。
高坐上位的人没给对方喘息的机会,一上来便要钟不秋跪在那里,神色如常道:“长如欲议和,你身为长公主,可愿前往议和。”
不是询问,不是请求。钟不秋听到钟续命令自己去和亲,身体直接伏在地上,隐藏弯起的嘴角,“皇祖父曾宣召,临渊皇族只战死,不和亲。这怕是有违皇祖父遗志。”
为何不战,还不是钟续没这本事,钟照夜没这胆子。可钟续让她没有告状的机会,她也要钟续不痛快。虽然结果不会改变,但也要出出十年间攒下的怨气。
果不其然,钟续被问得脸色比大臣告状钟瑶芳时还要黑,还好钟照夜及时站出,否则怕是要僵持在这。
“和亲只是权宜之计,待他们放松警惕,临渊自会出兵。小公主刚及笈,心性尚幼,皇妹前去最为合适。”
“既然是父皇和皇兄的计谋,儿臣自然不会推脱,但儿臣多年未曾回宫,甚是想念凤仪宫的一花一木,父皇可否允许儿臣在凤仪宫住上几日。”
每个人有自己该待的位置,但只要钟不秋愿意和亲,她想干什么都可以。钟续和颜悦色地应允下来,连大臣的辩驳都能耐心回怼。钟不秋从始至终一言不发,乖巧地站在钟照夜身边。
临渊的嫡长子、嫡长女都有上朝的权力,但皇位的继承顺序依旧是嫡子先,嫡女后,所以钟照夜在钟不秋靠近时心里的不安愈发强烈,一如当年。他不自觉地挺直腰板,不断告诉自己怎样都胜过她。
钟不秋将这些小打小闹收入眼底,不露任何情绪。
钟照夜和钟瑶芳变成什么样,从那些香客的嘴里总能拼凑出七分,现下见到真人,钟不秋也没觉得意外,毕竟自她走后,就凭钟续为张贵妃守身如玉,她的皇兄可早无对手。
“臣启奏!”
一声高呼吸引钟不秋的注意,只见几乎满头白发的官员步伐矫健,眼神坚定,“小公主捣蛋无理,冲撞官员,搞怪奴仆,损坏物件无数。昨日更甚,当街驱使马车驱赶百姓,造成多人受伤。此等行径有失皇室风范,望陛下明鉴。”
钟照夜蹙眉道:“那日是马儿受惊,皇妹恐伤害无辜才驱赶百姓,非有意为之。”
另一位官员站出,“若非马车故意驶向闹市,小殿下又何有此遭?”
钟续最头疼这些,偏隔三岔五就有大臣诉苦,推脱的理由早已说烂又有什么说服力,管教更是无法下手。他重叹一声,道:“朕已派太傅管教。”
“太傅管教八年仍未见小殿下有丝毫改变,依臣之见,当惩戒才是。殿下已经及笄,该懂君子犯法与庶民同罪。”
“望陛下明鉴!”
“望陛下明鉴!”
“父皇”钟不秋适时站出,说话的声音不大却能让所有人都听见而且听得进去,“儿臣觉得皇妹或许在皇宫待久了,憋着委屈无处发泄。宫外人多又热闹,想必皇妹过于好奇才忘了分寸驱车靠近。正好皇妹及笄,不如在宫外建公主府,既满足皇妹的需求又留有片刻安宁。至于太傅,学识道理都已倾囊相授,剩下该由皇妹自行领悟才好。所谓无为,儿臣认为该是如此。”
钟瑶芳出宫就祸害不到大臣和宫人,至于百姓,只要钟瑶芳不像这次一般,大多数官员是不关心的。而学会收敛需要时间,那剩下的官员自然不会告到朝堂上来。既给皇帝和皇子喘息的机会,也给了官员很好的理由。
钟续见下面的人没有拒绝,不免多看钟不秋几眼。本以为长公主只是被拉去学习道法,没想到还可处理公事,顿时提起兴趣问几句,“你跟随道长都学了什么?”
钟续当初不知道细节,正好给钟不秋胡诌的机会。她立刻拱手,道:“师傅因缘分收儿臣为徒,奈何儿臣不是璞玉,只能习得些医术,也算没辜负师傅的教导。”
“无妨,也算修身养性,好过急躁。”
钟续见钟不秋被教导得如此出色,胜过常年位于膝下的儿女,忽然后悔起让她替小公主和亲,但说出的话不能再改,只能作罢。
“侍卫保护终归不够,趁现在挑件合适的短兵傍身,去了那边也有保命的手段。”
“谢父皇。”
早朝开到这也没有继续的必要,总管宣布退朝,皇帝率先起身跑到暗处揉起眉心。
“为何不让朕省心。”
总管宽慰道:“有陛下的庇佑,当然无需顾虑其他。”
“唉。”
钟照夜板着与钟不秋眉眼相似的脸,语气淡淡,“皇妹近日可算出尽风头,但远嫁后还是藏拙为好。”
钟不秋轻笑出声,反问兄长架子的钟照夜,“你怎知我回不来?”
“十年不曾看过我,现在来说教怕是晚了。”
“你在怨我?”钟照夜诧异道。他们本是亲兄妹,但生于皇家,血缘又算得了什么,母妃坐上皇后的位置照样被父皇抛弃,他不抓住张贵妃又如何得宠好过。此刻见钟不秋怨他,心里不是滋味不假,可他未曾给过她什么,她又想从他这奢求什么呢?
钟不秋仔细瞧着他的变化,最后垂下眼睛,自嘲般弯起嘴角,“以前怨过,现在再无奢求。我要等的人,就算我不去找他,他也会来找我。”
出来时外头的雨雪变作鹅毛般的雪花,落在肩头如当初的执念一样久久不化。远处走来藏蓝色的身影,他撑着伞站在钟不秋身侧,将汤婆子放在她冻红的手掌。
钟照夜瞄见她手上的血痂,不经意问:“何时受伤?”
“贪玩时伤了手,来时匆忙忘记处理。”
钟照夜还想说点什么,容冽却低头对钟不秋道:“冷,走。”
“你的侍卫别太不守规矩。”
“我不需要他守规矩,太无趣。”
钟不秋没再多说,转身朝着凤仪宫去。容冽则在转身的瞬间眼中满是嫌弃,用仅两人才听得见的声音对钟不秋发牢骚。
“过头了。”
“过头才好,误会越深越方便我们。”钟不秋哪还有刚刚的落寞神色,心里满是算计,“去哪闲逛了?”
容冽哼声道:“莫不是怕你冻着,谁愿意在吃人的地方找汤婆子。”
嘴角再也无法压制,雪花落在嫣红的唇瓣上,受不了半点暖意瞬间消失。钟不秋没忍住笑出声,一发不可收拾,在无人的路上放肆大笑。
容冽见四周无人,朝钟不秋大声嚷嚷:“别笑!你快给我闭嘴,钟孟秋!你笑得我害怕,快点,别笑了。”
“哈哈哈哈,不笑了······带你去瞧瞧我住过的地方。”